瑪瑞娜在東宮暈倒,驚動了太子妃和良娣,她們?yōu)榱吮硎敬蠖?,請來御醫(yī),熬湯煎藥。
東宮官員有的勸太子不要胡來,有巴結(jié)的讓太子把郡君納入東宮。規(guī)勸的和諂媚的吵起來,東宮上下著實一陣兒混亂。
武后勉強接手楚岳,故意讓他干一些別人不愿意做的活兒,比如隔三差五讓他送信給太子,信件不密封,信上全是數(shù)落、糾正太子的話,有時寫成格律讓太子誦讀。
武后的意思很明顯,不管外界如何傳聞,她仍然以母親的身份嚴加管教孩子,而不是心虛討好維護關(guān)系。
楚岳一個新任的相王府詹事,替天后送信去訓誡太子,不光太子不高興,就連東宮的大小官員都不待見他。
太子不高興表面還能保持客套,東宮的官員可就不一樣了,防著他、冷著他,背地里譏笑他:
“如今哪個王府還有詹事,詹事不是太監(jiān)嗎?”
“不是,是管太監(jiān)的官兒。”
冬至這天,楚岳送來《孝子傳》。所謂的《孝子傳》是武后親自把歷代有關(guān)孝子的書籍、故事搜集起來編撰成的書,分十三卷,包了一大包。
正趕上太子私會瑪瑞娜,楚岳被安排在東學堂等,直到聽到外面混亂,他出門一探究竟。
一個小太監(jiān),端著托盤從學堂門前經(jīng)過,楚岳跟著他往前走。
太子妃的掌管侍女行色匆匆,見到小太監(jiān),停下喘著氣說:“都什么時候了,端什么茶呀?把這把鑰匙送到西藥房去,讓蘇掌管取盒針來,快!”
小太監(jiān)還沒應(yīng)下差事,女掌管就把鑰匙塞給他,催促道:“快跑,急著用!回來到庫里領(lǐng)幾盞燈來,我去拿燈油和蠟燭。”
女掌管走了,小太監(jiān)看看四周,小心地把茶盤放在就近屋里,他不放心,又把茶盤拿起來放到門口。
楚岳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天黑的早,本來沒注意托盤里放的什么東西,打算等他們兩位過去,他再往書房去。小太監(jiān)如此謹慎對待茶盤,一定有什么問題。等小太監(jiān)走了,楚岳悄悄溜進屋里,從茶葉罐里看到蔣王的信……
冬至第三天,下起今年的第一場雪,武后早就備好去上苑賞雪的鑾駕。
上苑在上陽宮西北,緊鄰谷水河,也叫上林苑,是自隋朝開建的皇家園林。
天皇畏寒,本來是天后自己去,臨時天后說服天皇,陪她一起出發(fā)了。
大雪紛飛,武后和天皇坐在裝了傘蓋的滑雪車里,守著銅質(zhì)熏爐,穿著裘皮衣,平穩(wěn)而暖和。
天皇興致很高:“若不是媚娘,朕怕辜負了這雪景。應(yīng)該吩咐宮女先別掃雪,停兩日再說。”
“呵呵,天兒冷,皇上在宮里憋久了,也該出來散散心。”
“嗯,下雪不冷,化雪冷。今日還行,沒有風,雪下得輕盈、綿柔?!?p> “都說雪像棉被,雖然知道冰冷,看起來還是暖的?!?p> “哈哈,是那么回事兒?!?p> 上苑喂了千頭鹿,數(shù)百只狍子,無數(shù)野兔。遠處青松、高杉,近處成片的竹林、蘆葦。仙鶴啄食,獵狗穿梭。
皇上想上馬打獵,武后哄著、勸阻著,說地面太滑,不讓天皇上馬。天皇逞英雄時,覺得自己就是個英雄。
不多時,內(nèi)侍官來報說禁軍總管李多祚求見。
武后裝作怕打擾了天皇的興致,讓天皇先到前面的鴻坤閣吃烤肉。天皇感覺不對,讓人把李多祚也請到樓閣里吃肉,問清楚怎么回事兒。
回到洛陽宮,天皇一直黑著臉。
武后哀求道:“陛下是被媚娘臨時請出來的,此矢不是陛下,是媚娘,媚娘既安然無恙,就請陛下不要追究了?!?p> “禁軍多少人都看見了,人也抓到了,兵器也收了。如何能不追究?”
“就說陛下想要狩獵,臨時調(diào)來南衙新軍……”
“媚娘!”
“陛下!”武后垂淚道:“若是咱們的弘兒還活著,今日之事陛下任由處置,可咱們還有幾個兒子可以犧牲???”
武后說完趴在天皇身邊哭起來。
“媚娘別難過??蓱z的弘兒?!碧旎室部奁饋?。
武后起身:“賢兒自小淳厚,哪里有如此惡毒的心腸,全是受利令智昏的小人教唆,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請陛下派個監(jiān)察御史,暗中查明幕后指使勾結(jié)太子的朋黨,決不能輕饒他們!”
從洛陽宮去往上苑有兩條道:一條從宮城北面的陶光園,坐滑雪車,通過西渠,到谷水河;一條從宮城南門出去,向西走夾道,過上陽宮,再過兩座橋即到。
武后選了兩個時辰點兒出發(fā):一說辰時三刻,一說午時一刻,派給下人安置出行。
事發(fā)之后,亂軍在哪條道上出現(xiàn)、什么時刻出現(xiàn),也就明白身邊到底誰是奸細。
現(xiàn)在,反叛奸細暴露,武后讓楚岳去查太子身邊的典膳丞高政,拿到高政確切聯(lián)合太子實施此次謀亂的證據(jù)。
高政本身就是東宮的官員,每天跟太子見面,楚岳不在東宮當差,要抓高政和太子謀亂的證據(jù)何其困難。
元日,瑪瑞娜帶亞瑟回家過節(jié)。楚岳茶余飯后旁敲側(cè)擊,想從瑪瑞娜嘴里得到蛛絲馬跡。
瑪瑞娜只顧一個人走神,想著太子的囑托。
‘其實托付不托付大約都差不多,跟你有感情的人,不說,人也會盡責,沒有那么多感情的人,或者不甘心,或者不聞不問。太子不想著贏、認為不會贏才會托付后事,如此必輸無疑。’
“瑪瑞娜,聽到我的話嗎?”
“好。過兩天我要帶亞瑟跟太平公主住到上陽宮。家里去年的燈輪、燈籠多有損壞,讓下人們逐個拿出來檢查、修補,上元節(jié)需要用?!?p> “我會交代茵兒去辦的?!?p> “那我們先走了?!?p> “瑪瑞娜……”
“我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提供給你,岳,人生不易,請珍重?!?p> ***
想偷楚浩錢財?shù)娜?,不是城外的窮人,而是衣著光鮮的城里人。他用牛車掩飾,把楚浩他們用的人工拉車擋在視線外,讓跟班從車上偷拿絲綢。
楚浩在外闖蕩多年,這點兒小伎倆哪里逃過他的眼睛。
他給長潤和長澤使了個眼色,長潤把小偷抓了個正著,長澤奪下他手里的絲綢。
身在異地,楚浩不想惹上麻煩,他讓拉赫曼翻譯,借用小偷的牛車拉貨。拉赫曼只會幾句當?shù)卣Z,還是跟廣州的天竺僧人學得,語調(diào)很不一樣。
小偷誤會意思,以為楚浩要強制拉走他的牛車,意欲反抗,但是看到楚浩他們腰上掛的唐刀,小偷把嘴閉上了,乖乖把韁繩遞給長潤。
有了牛車,楚浩買了幾十袋大米,裝到車上。
車裝的太滿,牛拉起來很費勁兒,怎么趕都不往前走。長潤沒有鞭子,手邊也沒有棍子,隨手摘掉牛角上掛的紗,甩起來打了牛一下。
一直站在旁邊的小偷立刻不顧一切嚷嚷起來,搶過長潤手上的紗帶,給牛戴上,雙手合十給牛鞠躬下跪,站起來用手撫摸剛才被長潤打了的牛屁股,惹得長潤和長澤笑得前仰后合。
拉赫曼解釋說,牛是他們的神。楚浩明白他的行為,他讓拉赫曼翻譯,讓長澤給小偷道歉。
小偷的隨從卻又牽來一頭牛,把牽來的牛套在拉車牛的旁邊,給牛施禮一番,才牽起繩子,拉動牛車。
牛車“吱吱呀呀”出了城,小偷和隨從送到城門才表情復雜地回去。
牛車走了沒多遠,就到了城外居民的聚集區(qū)。鄉(xiāng)間道路坑坑洼洼,牛拉起來更加費力,車都快要散架了。
一聲類似哨響的尖利聲音過后,從四周跑出來一大群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用身體攔住牛車,蜂擁而上,搬的搬、扛的扛,把車上的米哄搶一空。
楚浩命令不準動手,等那群孩子搶完了,對大家說:“是我的失誤。城外從來沒有見過牛車,咱們這樣目標太大。走吧,回去,把牛車還給人家,另外想辦法?!?p> 他們趕車回去,小偷和他的兩個隨從還在城門內(nèi)坐著等。長潤剛把牛車交給小偷,這時從城門旁邊的觀望臺下面跑來一隊軍兵。
軍兵帶著了一個黑人昆奴跟楚浩翻譯,說城里的西拉大人請楚浩他們到府上做客。
城不大,到西拉大人府邸也不遠。只是太陽暴曬,人幾乎要脫水了,當?shù)厝硕疾淮騻?,或許男人頭上的特班和女人頭上的頭紗是用來防曬的吧。
楚浩拿著一個大棕葉作遮擋,盡量躲在房屋的陰涼下。
西拉大人家的房屋應(yīng)該經(jīng)常粉刷,顏色潔白,加上金色的裝飾,在太陽底下分外耀眼。
軍兵把他們帶進門,院子里鋪著青色的石板條,頭上長廊寬大,幾股水流穿過,立刻感覺涼爽起來。
走進正門,大廳里鋪著藍色的薄地毯,滿頭白發(fā)的西拉大人從座位上站起來,雙手合十,作揖表示歡迎。
西拉大人問楚浩他們是否來自大唐,楚浩還禮說是。
西拉大人很高興,詢問有關(guān)路途和大唐的風土人情,把他所了解的大唐向楚浩求證。并問楚浩能否多停留幾日,跟隨他去見僧伽的國王。
“先代國王曾經(jīng)跟東土建交,當時是隋皇帝楊廣。后來西咔咔境內(nèi)戰(zhàn)亂,無力再派船。我們的國王非常希望與聲名遠揚的大唐建交,送僧人、學生和貢品去大唐。西咔咔幾十年沒有唐人登岸,機會難得,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盛情?!?p> 楚浩此行不需要保密,高調(diào)結(jié)交大食對吐蕃既是威懾。他之所以不輕易亮出特使身份,是怕中途遇到麻煩,耽誤時日,他在西咔咔用的是渤??す倪^關(guān)文書。
大唐還沒有爵位如此高的人到過西咔咔,城門的崗所也識別不出楚浩的身份。崗兵把楚浩的印章交給西拉大人,這位大人也不認識。
幾天之后西拉府上找到一個黑人,這位黑人曾經(jīng)到大唐去過,在官員家做事,大約明白印章上郡公爵位的級別。
楚浩問昆奴,他在大唐侍奉的官員是哪位。
昆奴猶豫了一下說:“李義府?!?p> 楚浩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沒想到天涯海角,遇見了李義府的故人。就算是為了昆奴,楚浩也想留幾天。
“你在李義府府上當差,是否聽到楚勛這個名字?”楚浩放心大膽地問。
“郡公需要寫下來,我分辨不清發(fā)音。”
“你認識漢字?”
“對,像圖畫一樣記?!?p> 楚浩拿筆寫下來,遞給昆奴,昆奴見了問:“郡公是他的兒子?”
“弟弟?!?p> “二十多年前,我到大唐的第二年,被一個姓劉的人買到家里做奴隸。他叫劉漢,后來劉把我送給李義府。當時李義府正在把一些士兵編到一個隊伍里,由一個陳姓校尉帶領(lǐng)。李義府寫了封信給張,張什么,我忘了?!?p> “張賀北?”
“不記了?!?p> “張祥?”
昆奴搖搖頭:“應(yīng)該是,不確定。”
“后來呢?”
“他們要在戰(zhàn),戰(zhàn)……”
“戰(zhàn)爭,戰(zhàn)場,戰(zhàn)亂?”楚浩呼吸急促,迫不及待。
“戰(zhàn)亂中殺死……”昆奴舉了舉手中的紙。
“啊……”楚浩大喊,積壓在心里多年的疑惑終于解開了。
“李義府被流放后,你去了哪兒?”楚浩平靜下來接著問。
“劉仁軌家?!?p> “你自己去的劉仁軌家?”
“不,劉仁軌派人暗中買了兩個李義府家的奴隸?!?p> “你什么時候到西咔咔的?”
“去年。他們以為我不認字,其實我都認識?!?p> 漢字難懂,楚浩有些懷疑地揚了揚下巴。
昆奴努力證明道:“劉仁軌陷害李敬玄,讓他做出戰(zhàn)吐蕃的大總管,導致很多將士丟了性命。我因為私下議論這件事,被送派到吐蕃前線,去找李敬玄,劉仁軌讓我自己找李敬玄去說?!?p> “哈哈哈,哈哈哈?!背拼笮Γ骸坝行乱狻D闩芰??”
“是的,我跑了,跟一個粟特商人跑到大食,然后到吐火羅、天竺,最后到了西咔咔。給富人養(yǎng)獅子和老虎?!?p> “你愿意跟我走嗎?在船上干活,我付你工錢?!?p> 憑楚浩的知覺和推斷,劉仁軌應(yīng)該知道很多事,而這個昆奴看似憨實,實際精明,楚浩需要從他那兒慢慢了解劉仁軌。
“我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不幾年就老了……”
“你愿意嗎?”
“當然,我喜歡船和大海。”
僧伽國的皇宮還沒有楚浩洛陽的住宅大,卻也精致奢華。國王很年輕,是西拉大人的侄子。
國王問及楚浩的行程,說可以引薦印度北部的王公,并邀請楚浩回程時再次停留西咔咔,帶上僧伽國的誠意、使臣和貢品進獻大唐皇帝。
據(jù)楚浩從國王那兒了解,印度(天竺)大陸南部貧窮,靠岸補給尚可,探索內(nèi)陸不值得。
他們離開西咔咔,將沿著印度半島西岸北上,然后從北部印度到大食。
僧伽國王推薦的西北部幾個王國中,普拉迪哈拉有可能接觸到,所以楚浩欣然接受了僧伽國王的推薦關(guān)文和信件。
有國王幫助,大米順利運到岸邊。
盡管拉赫曼先生建議楚浩不要過度購貨,可寶石價格實在太誘人,他花掉船上絲綢的兩成,買到的寶石把余下的船艙都裝滿了。
修船的過程中,楚瀚又有了新想法。他在停船的無人島上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礦石,做成新的合金,用在船艙內(nèi)部和損壞的部位,減輕了重量,還不生銹。
他再一次改進器械的工作原理,重新裝置燃料加熱傳感系統(tǒng),更換聚光鏡傳動桿……
船更快,更穩(wěn),依照印度半島西邊近乎筆直的海岸線,他們可以相對準確地計算速度和方位。
從大唐帶來的酒只剩下兩壇,楚浩特地開了一壇獎勵楚瀚和秦銘。
“一定還有更好的辦法,船可以比現(xiàn)在更快?!背f。
楚浩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
“有些技術(shù)盡了,比如鑄刀,添加和煅燒有一個點,達到那個點,控制那個點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刀劍。但是船的速度還沒有達到極限、遠遠沒有,船和器械都有很大的改造、提升空間。”
“就是說有些技術(shù)到頭了,有些沒有?”楚浩問。
“不,有些知識、技術(shù)碰到了屏障或者死胡同,換條路興許可以走,或者通往意想不到的境界。有些則明明知道遠遠沒有走到頭,需要不斷探索。”
拉赫曼為他鼓掌,舉杯表示敬佩。
***
過了元日,天氣依然寒冷,正月十五上午飄起了雪花。
太子在乾元殿接受各番邦酋長朝拜,然后請出天皇、天后和百官到上陽宮去游興。
上陽宮三面環(huán)水,是賞燈、放火的好地方。游龍、舞獅、魚燈隊伍沿著谷水河,穿過兩座虹橋,從南到北歡騰跳躍。宮墻和河邊燃起無數(shù)燈輪,河面上飄著萬千河燈,上陽宮亮如白晝。
瑪瑞娜陪太平公主在芬芳殿的闕樓上觀燈。
公主的注意力不在燈火上,眼睛隨著武后轉(zhuǎn)動:“他們說父皇和太子都要聽母后的,是嗎?”
“他們,誰是他們?”
“表哥。”
武家人被調(diào)到長安和洛陽的越來越多,被朝廷啟用的也多,公主元日一定見到了他們,能說出這種話,說明武氏兄弟經(jīng)驗不足、見識不廣、仗勢沾沾自喜。
“天皇身體不好,太子還年輕,天后責無旁貸。公主看,天后跟每一位酋長交談,一定在為邊疆的穩(wěn)定斡旋,操到了心,自然就主到了事兒?!?p> “娜蒂的父母相親相愛,我從他們的眼神和舉動看得出來。父皇和母后相愛嗎?我該怎么判斷?”
“天后陪著天皇三十年,做皇后二十五年,史上找不出幾位這樣的帝王伉儷了呢?!?p> “漢代的孝武衛(wèi)皇后嫁給漢武帝近五十年,做皇后三十八年,最后自縊而亡,太子劉據(jù)也慘遭殺害?!?p> “公主覺得天皇像漢武帝?”
“父皇征伐四方,打敗西突厥,滅百濟、高句麗,封泰山,不比漢武帝的功勞小。老了之后服丹藥,拜道士,聽信明崇儼……”
“噓……”瑪瑞娜提示公主壓低聲音。
不同的人看到的世界是多么的不一樣啊,公主大了,有了自己的見地和擔憂,把史書往自家人身上套。
這也怪不得公主,中國的歷史多是記載帝王家的興衰,例子實在太多,找到各自認為相似的并不難,相似與否看用什么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