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所的茶室,瑪瑞娜和楚浩把亞瑟帶過來。他們想教孩子說什么,兩人依次蹲下整理亞瑟的衣服,卻沒有一個人開得了口。
楚岳如約來了,他穿著淺藍色衣袍,看起來精神而清爽。他在別人眼里早已經(jīng)是死了的人,而瑪瑞娜直到昨日看到他,才在心里宣判他的死亡。
“二哥!”楚浩幾乎要哭出來了,起身上前抱住楚岳。
楚岳拍拍他的背:“坐,坐下說話?!?p> 幾人落座,瑪瑞娜忽然后悔讓亞瑟看到這一幕,趁他們兄弟寒暄,讓汪嫂把亞瑟帶出去。
“二哥幾年不見,父母盼二哥,眼睛把雪山都要望穿了。”
“從哪里說起呢?!背缆燥@尷尬。
“什么時候回來長安的?”
“十幾天了?!?p> “怎么沒回家?”
“回去了,年久失修,需要好好整理才能住,現(xiàn)暫住在劉大人家?!?p> “父母遠在遼東……”
“三弟,有些東西我不記得了。兩年前我醒來身處倭國,半年后隨船到了揚州,一個名大食醫(yī)生在我頭上施了針,我才想起來長安、我的名字、我的家人?!?p> “那你認識瑪瑞娜嗎?”
“當然,瑪瑞娜是蓋洛叔叔的女兒?!?p> “你的妻子……”
聽到楚浩說妻子兩個字,楚岳打斷他:“我的未婚妻,我去找過,尉遲家已經(jīng)搬走了,如梅在歌紅苑。我昨天去打聽,沒有見到人?!?p> “尉遲如梅已經(jīng)死了。”雖然殘忍,楚浩覺得楚岳應該知道真相。
“我知道,我昨天知道了?!?p> “二哥見過魏叔了?”
“是,父母和弟弟們都沒有找到,恩師劉仁軌大人不在京,我頗費了些周折,打聽到魏叔的住處?!?p> “那二哥究竟能記起哪一年呢?”
“不知道,也許是在蓋洛叔叔家那年的元日?!?p> 瑪瑞娜想起來,那一年她到長安不久,在元日聚會上跟楚岳跳了一支舞。不,那時候她才只有十歲,昨天,楚岳見到她,只說“好久不見”,而不是“多年不見”,或者他的記憶在那天關閉,那天對他來說就是昨日吧。
“不過,有些后面在遼東的片段,也能記起來。”楚岳補充說,此刻他顯得有些無助:“多年記憶的黑暗有點兒像被蒙起眼睛走路,無所適從?!?p> 楚浩沉默了,就是從那年之后,二哥經(jīng)歷多少人生變故,讓他想起瑪瑞娜和亞瑟,就避不開如梅和楚家所遭受的一切,這對他是殘忍還是幫助呢?重要的是瑪瑞娜的眼睛里,對眼前的楚岳已經(jīng)沒有愛了,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但是如果不告訴他,對他來說公平嗎?
楚浩皺著眉頭,拿定了注意:“瑪瑞娜是二哥的妻子,二哥還有個兒子叫亞瑟。”
“我知道,魏叔跟我講了,我來就是想看看孩,孩子。”提到孩子,楚岳還有些不自然,在麟德年間,他應該不會想到他還有個兒子。
瑪瑞娜猶豫了一下,讓汪嫂把亞瑟帶出來,亞瑟是楚岳的兒子,她不能阻止楚岳見亞瑟。
“亞瑟,見過父親?!蓖羯┨嵝押⒆印?p> 聽到“父親”兩個字的時候,淚水模糊瑪瑞娜的眼睛,‘為什么要這樣對楚岳呢,難道就因為昨天他沒有認出我嗎,就因為他的語調和表情變了嗎?我們曾經(jīng)是心心相印的夫妻啊。我瘋狂找了他三年,如今他出現(xiàn)了,為什么要像對待陌生人那樣對待他,他失憶了,可是我沒有’。
“父親?!眮喩咽峙e過頭,跪下拜楚岳。這是李前瞻昨晚教他的禮節(jié),亞瑟做得很好。
楚岳有些局促,起來去拉亞瑟,問道:“亞瑟幾歲了?”
亞瑟抬頭見瑪瑞娜流淚,顧不上回答,撲到瑪瑞娜懷里:“姆咪怎么哭了?”
“他也是卷頭發(fā)?!背肋€局促著,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個年紀的孩子。“你們成親了?”他問向瑪瑞娜,昨天看到李前瞻,和之前聽到的消息,他需要確認。
“沒,沒有?!爆斎鹉燃然艁y又抱歉,通善坊應該是楚岳的家,李前瞻的存在此刻是那樣不合情理。
楚浩心里也難過極了,不知道該站在哪邊、怎么辦才是正確的。
“不要介意我,昨天魏叔說我的墓都修好了,我憑空出現(xiàn)打亂了你們的生活,你們不用介意。我,我就告辭了?!?p> “二哥,大夫說還能恢復嗎?”見楚岳站起來,楚浩忙站起來追問。
“不太可能,頭骨的傷,再怎么施針也沒用?!?p> “先到我那里住吧?!?p> “靖恭坊的宅子閑著,我在那兒住的慣?!?p> “我找人幫你修葺。”楚浩跟著楚岳走出去。
“如果我知道后來還有幾年的……,我就不回長安了?!背览渲樥f。
“二哥和嫂子……瑪瑞娜后來很幸福,還有亞瑟,亞瑟是那么可愛的孩子……”
楚岳情緒忽然有些激動:“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而我的親人知道,我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就像是傻瓜、怪物;我在他們面前就像是赤裸著!浩,就連你也比我記憶里面大了太多,我甚至不能把你當成弟弟?!彼诌扇?,努力讓語調平靜下來:“瑪瑞娜有李將軍陪,如梅有魏叔。我需要回去,做我自己!”
“父母呢,二哥要去見父母嗎?”
“暫時不去,我會寫信讓父母放心。”
楚岳走了,楚浩才意識到楚岳自己肯定偷偷來看過瑪瑞娜,見過李前瞻和亞瑟,肯定也去看過弟弟們,只是一切對只有那個時間記憶的他來說實在難以接受。
楚浩騎馬去找魏啟,想了解楚岳從他那里了解到了什么信息。
從永壽村通往魏啟別館的小路長滿了雜草,屋頂?shù)奶J葦常年不更換,變成了灰黑色,陽光可以透進來,雨水當然也能,地面一片狼藉。
魏啟在里屋床上,喝得爛醉,身上和頭發(fā)臟的不成樣子,屋里一股發(fā)霉的臭味兒。楚浩一陣內疚,楚岳不在長安這段時間,他竟然一次都沒來看過魏啟。
楚浩過去把魏啟拽起來,拉到附近的泉水下沖。
魏啟醒了,叫著:“哈哈哈,岳,你又來了,如梅死了,她死了,就在屋后,她是個可憐人……嗚嗚……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富家子弟,娶上漂亮媳婦就忘了她,她可是可憐人兒……可是梅小姐都跟柳公子埋在了一起,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哈哈哈……”
楚浩說不出的心酸,楚岳昨天聽了他這樣的話恐怕要恨所有人吧。楚浩脫了衣服也進了水池,給魏啟把束發(fā)的繩子解開,把從屋子里拿的藥酒倒到魏啟頭上。
“浩,怎么是你。”泉水灌頂,魏啟抬頭睜開眼睛。
“藥童呢?叔叔一個人還能喝成這樣?!?p> “藥童去年回城里娶親了。咱們叔侄倆好久不見,去喝一杯吧?!?p> “叔叔這般,是為了梅小姐?”
“岳說的吧?!?p> “岳什么時候來的,您給他說了什么?”
“昨天下午,不記得說什么了。”魏啟莫名生氣。
洗完回到房間,楚浩沒有找到一件干凈的衣服,而且本來也沒有幾件衣服,就隨便拿了一件幫他穿上。
“魏叔,跟我回城吧,這兒不是一個人長待的地方。”
魏啟坐在樹蔭下,掃視了一下小院和房子說:“去那個箱子里把紙錢拿出來,燒了就走。”
楚浩原以為要費些口舌,誰想魏啟這么痛快就答應了。他忙去拿紙錢,跟魏啟到如梅墳前把紙錢燒在那兒。
魏啟拍了拍墓碑說:“梅小姐,柳公子,明年清明來給你們上墳。”
瑪瑞娜一個下午都在出神。楚岳一直惦念著如梅,以及他婚后的明暗不定,讓瑪瑞娜沒有一天心安過。在楚岳失蹤前,她已經(jīng)感覺到危機的來臨。無論她怎么努力,楚岳還是滑向深淵,或許她只是氣不過。
她早就感覺到事情的嚴重,這幾年她不停找他,有感情,有生氣,有不甘,有不確定……她要當面告訴他,要離開他,這幾年讓她支持下去的就是這個信念。
楚岳是她的初戀,她曾經(jīng)那樣愛他,但是這并不能說明她要原諒和包容他的一切。楚岳暗地里、單方面的放棄了他們生活,背棄他們的愛情,選擇了如梅和復仇,如今他回來了,所有這些并不能一筆勾銷。
可是楚岳怎么辦呢,還有亞瑟,無論怎樣,把你曾經(jīng)的愛人從心里抹去,總要沾血帶肉地痛。
在李前瞻身邊,她才知道被愛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他的眼里、心里,除了她沒有任何女人的位置,這一點就夠了。不管他去哪里、干什么,瑪瑞娜都是踏實的、確定的。
李前瞻在兵部辭了官,還是被派了一個閑職,正好可以打發(fā)秋天出海前的這段日子。李前瞻心里清楚,瑪瑞娜是不會嫁給他的,起碼現(xiàn)在不會,雖然她主動說了,她只是給自己一個確定。長時間找尋,她心里積攢了情緒,可是她對楚岳的感情,是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晚上他握著瑪瑞娜的手說:“我清楚你對我的情誼。楚岳是你的丈夫,我也能體會你對他的感情。你若不做決定,心被左右撕扯;若做了決定,又將跌進負疚后悔的深淵。我的瑪瑞娜,我想不出辦法能讓你解脫,我想做你的后盾,把你保護起來,不管你做什么決定都支持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