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轉(zhuǎn)暖,卻終敵不過不時來襲的倒春之寒。張莊里的藥殆盡,而丞相的病仍不見些許起色。
我從山下回莊,剛進門便在院中遇見子房。他一襲白衣青衫,飄飄若仙,見我從外面回來,便問我去了何處。
“莊上藥材所剩無多,我下山去買了些來。”我提起藥包示意,隨即有仆人上前接過藥包,拿進了屋。
當(dāng)我轉(zhuǎn)過頭時,才發(fā)現(xiàn)子房正默默地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這笑容如同謎霧,朦朧的外表之下,似隱藏有令人難以捉摸的深意。我揭下掩面薄紗,露出嘴角的笑容,請他到我屋里小坐。
我輕推竹門,步入屋內(nèi),引子房入座后,便進入內(nèi)屋換下便裝。
“山下情況如何?”
桃紅紗簾曳地,簾外人影斑駁。
我隔著幕簾,向他講起了在山下的見聞:“街上四處可見巡邏的秦兵——已占領(lǐng)陽翟城數(shù)月,卻仍不懈怠防備。城中原來的貴族府邸皆已人去樓空,聽說他們都被遣送去了咸陽,留下的也是些親秦之輩?!迸贤庖掠值溃骸氨疽蚕牖乩险纯从惺裁粗靛X的東西去換些錢,不過也進不去了——里面住了個來自秦國的官員?!闭f到這兒,我不禁握緊了拳,緩一緩,又道:“街上公告牌上貼了數(shù)張通緝犯頭像,有張丞相的畫像,不過前面還有好些人,霏兒不認得,價錢比丞相高許多,想必是些王孫公子。”
簾外青年手舉茶盞,欲飲未飲?!耙簿褪钦f,他們尚未被秦國捕獲!”
我起簾而出,將銀簪插于輕輕挽起的發(fā)髻上。
子房輕晃手中小杯,杯中茶水蕩漾起層層微波?!爸灰覀兿惹乇徊秸业剿麄儾幦〉剿麄兊闹С郑糖赜媱澅愣嗔艘粚觿偎?。”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子房的眼神里顯露出希望的曙光,如此的強烈。
我移步,跪坐于子房面前:“可那日,韓國滅亡之時,那些昔日貴族各自趁亂逃難,天地之大何處去尋找他們?”
子房蹙眉,陷入沉思。
明月高懸枝頭,柔白而皎潔,繁星閃爍。已過亥時,四下寂無人聲,就連草木間的蟲獸都已安然入睡。可我不知是為何,靜臥床榻久久難以入眠。
忽聞一曲笛聲婉轉(zhuǎn),回蕩林間,意境猶如深山幽谷,超凡脫俗。絲竹管弦已隨故國而去,今夜聞此曲,毫無管弦的嘈雜,倒顯得清新自然,平靜柔和,宛如安魂之曲。
這么晚了,會是誰?于是起身,循聲而去。
月光靜灑,照出長廊檐下一個修長的身影。微紅溫潤的雙唇輕觸那碧管翠笛,修長的纖纖玉手躍動其上。是怎樣的雙唇才能吹奏出這般天宮之曲,人間有幸能聽得幾回?
一曲終了,我上前,道:“夜已深,子房還沒睡?”
翠笛繞著指尖旋轉(zhuǎn)一周,藏入袖口。青年微微一笑,道:“霏兒怎么也深夜出來?”聲音輕柔,恰如那月光。
我淺淺一笑:“子房的笛聲,余音繞梁,實為天籟,霏兒三生之幸得今夜一聞。不知子房兄可否不吝賜教?”
他款款向我走來,舉手投足間不失風(fēng)雅,俊美的顏在月光下辨得更清了些?!耙估镲L(fēng)涼,”他微笑著拉拉我滑落肩頭的披風(fēng)一角,“今夜太晚,改明早些,如何?”
我微笑著點頭答應(yīng)。
“早點回屋休息吧?!痹律碾鼥V,襯著他嘴角的笑意,此情此景,叫人如何能夠忘懷。
天亮后,我還依稀記得昨夜的曲調(diào),期盼著能再次聽到。夜幕終于降臨,天邊明月再次升起,星空分外璀璨。子房的屋里燭光微熹。我欲以指叩門,又恐打攪,故轉(zhuǎn)身欲離去,是時,房門輕啟。
“霏兒不是想學(xué)吹笛嗎?”
“是。”我垂頭,欠身行禮。
“可有帶笛來?”
我心中一驚,吞吞吐吐地回:“來得急,未曾準(zhǔn)備……”兩頰頓覺被灼燒般火燙。
“跟我來吧。”還是那個親和友善的微笑。
尚未從方才的尷尬中緩過神來的我,隨他到了廊下。他從袖中取出一支翠玉竹笛遞予我,笛子的一端墜著一枚雕工精細的碧色玉環(huán),下系白色流蘇。
“我們相識也有些年頭了,但為兄未曾贈予霏兒妹妹禮物,這支竹笛全當(dāng)是見面禮吧?!?p> 我心中的驚喜一時難以平復(fù),只是道了聲“謝子房”便恭敬地雙手接下。
子房取出斜插在腰間的笛子,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笛與他贈予我的一模一樣。
“霏兒想學(xué)哪支曲子?”
我并未多想,便回:“就昨晚的吧?!?p> “那首可有些難度。”
“霏兒不懼難的?!闭Z氣間略帶嬌氣。
子房聞我言,微微一笑,側(cè)過身去,迎著月光,舉起手中的翠笛置于唇間。悠揚的笛聲響起,蕩漾在這片星空之下。
那晚,是我那幾年中最快樂的時光,全無瑣事縈繞心頭,只是任由自己沉醉在那樂曲聲中。頭頂明月皎潔,星辰璀璨奪目。
可此等光景終能持續(xù)多久?夜盡天明,曲終人撒……
夜?jié)u漸沉下去,山間萬物皆入夢鄉(xiāng),留得一片天地寂靜?;氐椒坷飼r,已過二更天,雖四下寧靜無聲,卻仍覺著有笛聲不絕于耳。我將竹笛用絲帕包好,存入一個雕花木匣里,將歇,忽見一柄長劍置于劍架之上。劍鞘上已積起塵埃,似被晨霧籠罩,鞘上的雕花不得明辨矣。
近前,將其取下,輕輕吹去浮塵。抽劍出鞘,劍身仍恍然如鏡。以指輕撫之,愛憐不止。忽覺指尖微微刺痛,卻似鉆心。那一瞬,時間驟然靜止,朱紅血珠懸于半空,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味。隨即,血珠墜地,綻開紅蓮。持寶劍的手也緩緩垂于身側(cè)。
似上天的警示——利劍之鋒,于外可刺人,于內(nèi)亦傷及用劍之人;心中的怨恨,于己或許是支撐,但痛之深、恨之烈,亦可會傷及身邊的人。仇恨也許是活下去的理由,但報仇之后就真的解脫了、快樂了嗎?若那日收劍不及,只再近一毫,便釀成大錯。
是否,該收手了?
如明鏡的利刃,映出雙眸影像,蹙眉未展。收劍入鞘,還于架上。
張丞相之疾日篤,大夫已不再到莊上來把脈坐診,只是讓我等可先行備下后事,但莊上所剩錢財不多,此事開銷不小。
果然,數(shù)日后,輔佐過韓國兩代君王的張平張丞相駕鶴西去。
雖不是初次經(jīng)歷這樣的生死離別,可心中猶是悲哀。哀其生前貴為一國之相,死后于禮應(yīng)當(dāng)厚葬,生前為百官之首,辭世后亦應(yīng)受到百官拜別,而如今國亡了,再高貴的身份也是虛無,為躲避刺客追殺、秦兵來捕,只得匿于深山、遁于塵世,死后無法得到同僚們的祭拜,豈不悲乎?
為免打草驚蛇,喪禮只得從簡。深山密林,足以掩蓋一切秘密。
步入靈堂,白色布條懸于兩柱之間,不見侍從,四周死寂得很,熏香的煙霧雖淡,卻將這片死寂彌漫每個角落。一口楠木棺材靜置在堂上,棺的外壁上雕著仙鶴祥云圖案,價錢定然不菲。聽管家說,尾款尚未付訖。子房跪坐于堂下,面容甚是憔悴,惹人垂憐。
我上前敬香祭拜后,移步到子房面前:“霏兒知道你的難處,接下來的費用就由我來支付吧。”
子房抬眼看我,眼神中略顯猶豫。
“丞相生前對我施以援手,視若己出,今長辭于世,我也想盡份孝而已,若是父親在世,他老人家亦會贊同我的?!蓖R煌?,又道:“子房,你的錢將來還會有大用處?!?p> 子房緩緩合上了眼,點了點頭。見他如此,更是心有不忍。
距韓國亡國轉(zhuǎn)眼已過去三年,卻如同昨日。有消息稱,部分韓舊貴族于新鄭發(fā)起反秦暴動,卻被秦軍無情鎮(zhèn)壓,秦王亦以此為由,處死了身陷囹圄的韓王。此消息已然得到證實,對于子房,似乎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