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時光悠悠而逝。
這六年來,穆幼安從未踏出杻陽山一步,亦不曾見過一個人類。
在她剛滿三歲的那一日,繼承自父親的另一半血脈突然覺醒,妖族血脈的力量極其霸道,若非她當時的精神力已經足夠穩(wěn)定和凝實(得益于長時間服用凝心寒露),在接受妖族傳承記憶的過程中,她就會因承受不住龐大的記憶沖擊而身死魂滅。
差點死亡的陰影讓穆幼安對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多了幾分惱恨,若不是傳承記憶帶給了她極大的好處,她日后指不定還要讓他付出代價。
得了傳承,穆幼安也終于明白了腦海中那些記憶的來歷——就算沒有得到完整的傳承,有些常識也是銘刻在血脈之中的,那是屬于身體的本能。
......
這個世界,名曰“元”。
元界人、妖、魔三族鼎立,彼此之間關系十分惡劣,人、魔二族更是仇深似海,每隔千年便會爆發(fā)一次大戰(zhàn)。妖族因族人數(shù)量遠不及其余兩族,并不主動參戰(zhàn),多是隔岸觀火,當然,若有機會,也免不了煽風點火。
妖族人雖少,可修煉有成者皆壽命悠長、法力強盛,也正因如此,人、魔二族不愿輕易招惹妖族。
穆幼安的血脈源自傳說中的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尤擅變化之術,天生便有強大神識,于幻術陣法一途的建樹極高,修行速度在妖族中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
只是因其血脈過于強大,九尾天狐在子嗣繁衍上十分艱難,從第一代天狐開始算起,九尾一脈的族人就從未超過十指之數(shù),直到現(xiàn)在,勉強加上穆幼安這個半妖,也就剩下不到五只了。
除卻人、魔二族,元界的萬千生靈中,能化人形者謂之妖,不可化形者謂之獸。至于為何要以能否化作人形、而不是化成別的形態(tài)來區(qū)分妖與獸,她在傳承記憶中也尋不到根由,似乎這樣的劃分從一開始就已然明確。
生靈化形會經歷一場雷劫,渡劫成功,便成妖;若是失敗,輕則靈魂受損,此生再不能化形,重則身死魂消,徹底湮滅在這塵世間。
因雷劫之艱險,是以萬年以來,妖族的數(shù)量極為稀少,而近百年內,更是無一生靈成功化形。
妖族的后代也只是比尋常生靈化形時多幾分成功率罷了。
穆幼安因是半妖之體,且不知為何又以人族血脈占優(yōu),一出生便有了完整的人形,倒是省了化形這一步,不得不說是種幸運。
然而同時,這也是不幸,因為在世人眼中,半妖是一種扭曲的、錯誤的存在,他們會給周圍的人們帶來災難。
人們鄙夷、畏懼、厭棄他們。
沒有人會靠近半妖。
......
獸者,亦有靈獸與異獸之分,前者體內擁有強大靈力,可與修行者一較高下;后者更像是普通的野獸,只是較那些尋常的、未開靈智的野獸而言更通人性,且體質或多或少有些特異之處。
鹿蜀,便是一只異獸。
鹿蜀天生天養(yǎng),普天之下唯有一只。
它的壽命只有百年,每到壽命將盡之時,便會找個安全的地方沉睡。一年之后,便從干枯的血肉之中生出新的生命——這是獨屬于鹿蜀的繁衍與傳承。
新生的鹿蜀除了一些基本的生存常識與本能,會忘卻前世的一切。
鹿蜀的皮毛具有讓世間萬物多子多孫的效果,然而這種效果只能維持三年。
除了這些,穆幼安也終于知道了這一世自己的精神力異能為何會出現(xiàn)變化。
在元界,萬物皆生有九靈竅:天、地、心、眼、耳、口、鼻、手、足。天竅位于眉心,地竅位于腹部丹田,其余七竅分別對應身體的器官。
根據(jù)難度,修行者們通常先通感官六竅,后通天地二竅,最后通心竅,九竅盡通,大道得成。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體內得有靈根。
先有靈根,后有通竅之可能。
人有靈根,且九竅未曾全部閉塞,方可修行;無靈根,則永遠無法修行。
穆幼安自然是有靈根的,否則也不會在出生當晚就通了天竅——這很罕見。
六到十歲是檢測資質的最好時機,在這期間靈根會變得非?;钴S,靈竅也會跟著發(fā)生松動。
人們會在這個階段確定自己的修行天賦:至少有一竅松動卻未通者,資質下等;至少有六竅松動卻未通者,資質中等;未經修行便通一竅者,資質上等。
仙門大派的初生嬰兒會用上好的靈液溫養(yǎng)靈竅,增加通竅的幾率,哪怕是這樣,能在六歲之后測出上等資質的孩子也是非常稀有。
像穆幼安這種,剛剛出生就通了天竅的存在,在整個修行界都堪稱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穆幼安隱約知道一點原因,她體內有一半九尾天狐血脈,而九尾天狐向來以神識強大聞名于元界,在她看來,神識與精神力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她的靈魂早在前世就已經覺醒了長達十五年的精神力異能。
或是修煉體系不同,又或是異能與神識的結合引發(fā)了特殊的反應,她的異能從對情緒的感知,提升到了對萬物的控制,當然,她現(xiàn)在還做不到隨心所欲地控制事物。
......
再過兩日便是穆幼安年滿七歲的日子,鹿蜀決定為她尋來一份天材地寶以作生辰賀禮。
恰好此刻穆幼安修為到達瓶頸,于山洞中閉關已有三日,不日便將出關——這個世界的修煉體系比前世更難,就算穆幼安有精神力異能,突破起來也不再像前世那般容易,沒有絲毫限制。
鹿蜀心想,我得在安崽醒來之前把寶貝尋來,好給她一個驚喜。
這么想著,趴著守在洞口的鹿蜀便馬上站起身來,將身上的枝葉抖落后,凝望了一眼洞口,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它要去的地方在杻陽山的東面,正好在山谷的另一側。
那里有一棵朝陽而生的果樹,位于險絕之地。
此樹十年才結一次果,修行者服用后,可以明心靜氣,于心境提升上大有好處,而今日恰好就是第十年。
鹿蜀以前吃過一次,覺得那味道好極了,而現(xiàn)在它便要將那果子采來,送給穆幼安。
安崽一定會喜歡的。
鹿蜀篤定地想。
......
兩日后,穆幼安突然從入定中驚醒,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濃濃的不安之感,雖然她也不明白這種感覺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她起身環(huán)顧四周,幽瑩花正悠悠盛開,卻不見鹿蜀身影,心中的不安再度擴大。
“鹿蜀?”她同往常一樣,輕聲呼喚,“你在嗎?”
只是這一次,卻沒有那個活潑輕快的聲音迅速予以她回應。
都這么晚了,鹿蜀不可能還在外面的。
穆幼安蹙起了眉頭,不對勁,鹿蜀一定是出事了。
想到這里,她不再猶豫,抬步往洞外跑去。
穆幼安剛一踏出洞口,只見夜色朦朧、烏云罩月,遠遠便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著她的方向慢慢走來,不由心中一喜,正準備喚它一聲:“鹿——”
天上的烏云恰在此時散開,明亮的月光傾瀉而下,清清楚楚照出了鹿蜀的模樣,那一瞬間,穆幼安所有的話語全都卡在喉嚨里,她震驚地停留在原地,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
——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只完整的生物了,它沒有皮毛,露出了血紅色的內里,骨肉嶙峋,觸目驚心。
它的頭頂有一個巨大的口子,是被利器貫穿,幾乎可以看到半個顱骨。
它的傷口還在不停地滲血,穆幼安可以看到它每走一步,地上都會留下血跡,它身后行過的途徑已然成了一條血路。
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穆幼安的存在,鹿蜀原本緩慢移動的步伐快了些許,只是沒走幾步,它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發(fā)出一聲悶響。
這一聲響終于驚醒了穆幼安,她猛地紅了眼眶,狂奔至鹿蜀的身邊。
離得近了,穆幼安愈發(fā)能看清鹿蜀此時的情形,剛剛那一摔,讓它的傷勢加重,短短幾秒鐘,它身下的枯葉便已被染成緋色。
它的眼睛緊閉,若非還有微弱的呼吸,看上去就仿佛一具即將要腐爛的尸體。
穆幼安蹲下身子,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樣摸摸它的頭,可是當她看到它裂開的顱骨時,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穆幼安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沒有聲音發(fā)出,她要說什么?她該說什么?
從看到鹿蜀慘狀的那一刻開始,她整個人都懵了,過往所有的沉著冷靜全都化為虛有,她聽不見周遭的一切聲音,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該做些什么。
似是感覺到了穆幼安的到來,鹿蜀微微睜開了眼,它咧咧嘴,想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只是在它血肉模糊的臉上,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可怕。
它本該在被一劍刺穿頭顱的那一刻就死去,卻因放心不下穆幼安而強撐到現(xiàn)在。
見穆幼安神情呆滯,鹿蜀想用頭蹭蹭她的臉來逗她開心,只是它現(xiàn)在已經沒有抬頭的力氣了。
它看著穆幼安,眼神溫柔:安崽,以后我不在你身邊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對不起,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卻讓你受到了這么大的驚嚇,如果有來世,希望還能再遇到你......
帶著這些說不出口的遺憾與不甘,鹿蜀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徹底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