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那哭天搶地，感受著撕心裂肺，田方的心里就像被石頭堵死了似的，連呼吸都上不來了，便捏著喉嚨，擠開人群，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外走去。
“哥！”田圓看出田方不對勁。
田方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了。
田圓急要跟來。
田方堅決地擺了擺手，示意田圓不要跟來。
田圓看著田方瘦削的身影，一瘸一瘸地走向黑暗中，越發(fā)的擔憂了，咬了咬牙，便遠遠地跟在后面。
田圓其實特怕黑，可看到哥哥那個樣子，再怕黑也只得跟著。
田方好不容易捱到轉(zhuǎn)角處，小腹一陣抽搐，腹中翻江倒海，張口便吐。
田圓急忙沖前，一把扶住。
田方吐得昏天暗地。
直吐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連黃膽都要吐掉了，才好不容易止歇。
田圓也早已淚流滿面了，邊用袖子給他擦嘴臉，邊哽咽道：“哥，你喝太多啦，回去吧，啊，回去睡一覺就好啦?！?p> 田方拍了拍回圓的肩膀，“沒……沒事，我想靜一靜，你別跟著我，聽話，?。俊?p> “哥~”
田方輕輕推開妹妹，便自顧順著村邊小路，一腳高一腳低地，慢慢走進黑暗中。
田圓看著那瘦削身影，一瘸一瘸地被黑暗吞噬，莫名又流淚了。
又邊抹眼淚，邊偷偷跟著。
這是打小生長的村子，田方那怕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知道，哪里有個土墩，哪里有個樹樁，就連小路邊上小溪的深淺也一清二楚。
放眼望去，遠處的田野和村廓雖然在黯淡的星光下很模糊，田方卻了然于胸。
便只管順著鄉(xiāng)間小路，沿著竹林村邊蜿蜒前行。
走了一段，便遠遠看到村里的曬谷場。
曬谷場后面本來有座二十多米高的龐大沙山。
村中的小孩愛從后面爬上去，再從前面的陡坡滑下來。
田方小時候，沙山就是一座樂園，留下了無數(shù)童年的回憶。
只是此刻，本來有二十多米高的一座龐大沙山，卻生生被挖成了一座大大的沙坑。
隱隱還能看到坑邊有挖沙的機器設備。
九叔的孫子就是在積水的沙坑里淹死的。
繼續(xù)前行，遠遠看到田間幾棵大樹，樹下便是一口大大的池塘。
那口大池塘，本是全村農(nóng)田灌溉的重要水源。
只是，隨著土地沙化，水土流失，池塘雨季先澇，旱季先涸，早已無法勝任儲水功能了。
繼續(xù)前行，便走到了村西頭。
村西頭，大樹下，幾間破屋和小片坑洼的場地，在黑暗中寂靜無聲。
毫不起眼。
田方卻怔怔地站在破屋前，思緒潮涌。
這里原本是村里的小學，只有發(fā)叔一人擔任老師，教一、二、三年級。
田方就是在這里讀完三年級，才升到鄉(xiāng)里的小學，又升上鎮(zhèn)上的中學，再考上縣城的高中，最后才考上省城大學的。
看著那幾間斷壁殘垣，田方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正蹲在地上，打彈珠，拍紙牌，看小人書……
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風箏，線頭就拴在這幾間破屋里。
然而此刻，這間凝聚了童年回憶的校舍，卻早已荒廢了。
田圓遠遠地看著黑暗中那道瘦削而獨孤的身影，怔怔地對著幾間破屋，也不知怎么地，就想哭。
也不知怔了多久，田方才又順著破屋后面的一條田間小路，一腳高一腳低地朝著西邊走去。
遠遠便能看到，在村子西邊的田野盡頭，橫亙著一堵南北看不到頭的長墻。
那不是墻，那是河堤。
河堤那邊，就是千百年來滋潤著十里八村的母親河。
田方走到河堤腳下。
河堤下到處都是荊棘叢，在黑暗中就像一個個待噬的怪獸。
田方卻沒有驚懼。
只因太熟悉了。
幾乎每一處荊棘叢，都在小時候捉迷藏鉆過了。
便順著堤畔一條斜著向上的小路，走向壩頂。
剛一上到壩頂，便有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那是上游一家榨糖廠排出的污水。
這家榨糖廠，曾經(jīng)帶動十里八村種甘蔗，充實了鄉(xiāng)親們的口袋。
然而，代價卻是，下游的整條大河都被污染了。
在田方小時候，這條母親河曾是十里八村所有兒童的樂園。
河水清得連河底的小魚小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河里摸小蝦，撈蜆子，抓螃蟹……是小孩子們最大的樂趣，田方還試過被一條俏皮的小青蛇追得拼命游了好幾百米。
說田方是在這條河里泡大的，一點都不為過。
一想起這些，就仿佛回到了童年。
這條大河，也曾是上下游農(nóng)田灌溉最重要的水資源。
借助依稀的星光，還能隱約看到河床里廢棄了的水車，還有用來抬高水位的竹木攔堤。
然而，現(xiàn)在，這條養(yǎng)育了十里八村千百年的母親河，卻只有滿目污黑，遍身惡臭。
河水已經(jīng)不能再用來灌溉莊稼了。
更有甚者，這條母親河，現(xiàn)在還遍體鱗傷了。
隱約看到，干涸了大半的河床里，偶爾有幾處燈火，依稀看出是些挖沙機器。
整個河床，都已被挖得千瘡百孔了。
也就嚴重破壞了沿岸的水土平衡，導致水土流失，農(nóng)田沙化。
田方靜靜地站在河堤上，任憑呼呼的惡臭河風透體而過，只怔怔地看著千瘡百孔的母親河。
心里就像壓著一座大山般沉重。
在黑暗中，想了很多。
想到了在村子里的快樂童年，又想到了外出求學漸行漸遠，還想到鄉(xiāng)親們擺酒相送的殷切之意，再想到畢業(yè)后由于混得不好羞見鄉(xiāng)親甚少回村……
懵懂、憧憬、掙扎、無奈、甚至是絕望……這便是二十多年的心路。
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情懷，早就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了。
卻在絕望中撿到了那個舊手機。
一點開舊手機里那個村東商城app，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盒子似的，一切都變了。
這個神一樣的村東商城app，在短短的十多天里，就給他的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田方已經(jīng)能夠想見，自己的命運，也將徹底改變。
有了這個神一樣的村東商城app，雖然以后都要為賺感謝值而奔波了，但賺大錢，買車買房，娶媳婦……都不是夢了。
正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田方忽然覺得，那些早已破碎了的理想、情懷，好像又回來了。
又轉(zhuǎn)頭注視著，生于斯長于斯，熟悉到了血脈里的村廓，目光漸漸亮了起來。
田圓偷偷趴在河堤腳下的荊棘叢下，看著壩頂上那道一動不動的瘦削身影，又是擔憂又想哭。
還怕得要死。
這些荊棘叢，遍布蛇蟲鼠蟻，田圓就算大白天也不敢靠近的。
然而，現(xiàn)在卻大晚上蹲在這黑糊糊的荊棘叢里。
想想都要做惡夢。
卻只能咬牙捱著。
她既不敢不聽哥哥的話，又著實擔心他，只盼他趕緊回家。
卻感覺就像過了一百年那么久，才看到哥哥終于轉(zhuǎn)身，順著堤上的斜路，往回走。
田圓又莫名覺得，雖然還是那個瘦削的身影，仍是一瘸一瘸的，一如既往的孤獨，卻似乎有些講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變得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