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琮敬,左二院,十月廿三。”
林琮敬?!
我手抖得幾乎扶不住樹干,心臟緊一下慢一下地狂跳,嗓子里下一口氣幾乎都要接不上。
林琮敬?那不就是董思遠?可我昨天明明才見過他!他從樓上急匆匆跑下來的姿勢略有些笨拙,雖然是瑟縮著,卻還是擋在了那些高大打手的面前。當我質問他時,他垂下眼睛不敢看我,秀氣的鼻尖似是被逼急了,略略有些發(fā)紅。
這人的音容仿佛都還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怎么就死了?
我顫抖得探身看出去,卻見那兩人正抬著一具尸身往坑邊走去。那死去的青年側垂著頭,長發(fā)凌亂擋住了臉,身上的衣衫碎成了一縷一縷,露出的肌膚上紅青交疊竟是無一塊好肉。不知生前經(jīng)歷過怎樣的痛苦。
他們將尸體抬至坑邊,同時一掄那肉身狠狠摔至土坑深處。尸體以一個極狼狽的姿勢落在尸坑的最上方,腿腳彎折,四肢殘破,而那一頭雜亂長發(fā)中的臉終于露了出來——還是那清秀的樣子,眉心一顆殷紅的痣。那雙生前從不敢直視任何人的眼睛,此時終于瞪大了,茫然而無神地望著漆黑的夜空,仿佛還不明白這便是死亡。
我眼前模糊,一垂頭,墜下淚來。
下面的又扔了幾個人,終于算是完事兒了。小弟子們拿著鐵鍬將一捧捧土撒到坑內,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容漸漸被黃土所掩埋,終于告別了最后一絲人世氣息。
坑被填平后,姓雷的站起身拍拍屁股,伸了個懶腰道:“行了,這的事兒算是完了,你們誰去請一下那位?!?p> 一個小弟子應聲跑了出去。
剩下的幾個人紛紛跺著腳,掏出煙葉子來開始嚼,似是想驅寒。卻聽有小弟子在悄聲議論:“你說大師兄也是奇怪。他多金貴的人,為什么每月里無論幾次,這活兒他都要跟著。有什么奇怪癖好?”
有人嗤笑了聲:“你以為他愿意???還不是掌門讓他來的。死這么多人,再沒個人送一下,多損陰德,免不了死人找上門嘍。就這,每到鬼月里還要找多少高僧道士來做做法事呢。咱們門派里啊,陰著呢!”
“嘿,學武的送死,不是正常的么。想安生活著,考功名讀書去啊。”
“這你不知道了吧。都說咱們門派里死得多,可不是單純學武的事兒,這里頭邪門兒著呢?!?p> “聽你這話,你是知道為什么了?”
“嘿別套我話,我可不知道。誰不曉得是不是咱掌門得罪了什么大羅金仙,門下弟子都被克死了呢?”
“哎喲真邪門兒……”
我努力想聽他們提及這些慘死少年后的隱情,但他們說來說去,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就在他們說笑之際,打林子外又來了一隊火光。那兩個小弟子趕緊隱去笑容,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其實我剛才聽他們談話就知道來的人會是誰——
果然,卻見一襲絳紫色斗篷翩然從林間而來,那頸間的雪色狐毛在火光映襯下閃爍著皚皚白雪般的華光,更襯得來人面容秀美非凡。
樓臺月走到新填平的土坑前,淡淡掃了一眼左右:“都弄好了?”
姓雷的在他面前恭順至極,此時雙手碰上一疊紙錢:“是,您老放心。”
樓臺月抬手接過,手心火光一閃便已點燃紙錢。卻見他揚手一撒,燃著火邊的雪色錢幣紛紛揚揚得漫天灑下,星火燎空、白紙蹁躚。他也仰頭看去,在那紛揚的火與雪之中,他格外的大的瞳孔無神地凝望著上空。
我心中劇震,他的眼神,竟與尸坑中的青年,別無二致。
然而我思緒未停,卻忽聽旁邊的樹冠中一陣騷動。我大驚,忙抬頭看去,卻見一個人影如閃電般從樹冠中一躍而下,堪堪立在了樓臺月的身前——正是李祿!
樹下臨江閣的弟子都被忽然冒出來的人嚇了一大跳,紛紛怒吼著拔出兵器,沖上來將李祿團團圍在中間,大聲喝問他是何人。
我又驚又急,以為他是不小心跌了下去,誰知仔細一看卻見他臉色雪白,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火光映在瞳孔里竟像是燃起了兩簇鬼火。
他緊盯著樓臺月,一步一步往他靠近。臨江閣弟子擋在樓臺月前,大聲喝止他,李祿卻充耳不聞。樓臺月平靜得與他對望,似乎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人沒有半點驚慌。
李祿顫抖著指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最后終于咬緊牙關,呢喃問道:“喜哥兒,是你么?”
……喜哥兒?!
我瞪大了眼睛,愕然盯著樹下對望的二人。常喜?那個為常福尋仇而入臨江館、后來卻失蹤了的常喜?
樓臺月,竟然是常喜?
在場所有人內心定然都波濤洶涌,千絲萬緒無從理起。而一眾人間,唯有樓臺月依舊是那般平靜面容。卻見他抬手托了托頸間的狐毛,側頭吩咐身邊弟子,“不知哪兒來的人。帶回去,好好審,問他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幾個臨江閣弟子應聲沖上去,幾下便按下了李祿。我剛想現(xiàn)身救人,卻被平夕照按住了胳膊,黑暗中他沖我輕輕搖了搖頭。
李祿還猩紅著眼睛,兩個眼睛如鋼釘似地瞪在樓臺月臉上,一字一句仿佛泣血:“常喜——常喜!你他媽個兔崽子,混賬!你他娘的這是認賊作父啊,你知不知道!福哥兒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么——你忘了嗎?!”
他凄厲狂怒的吼叫回蕩在林間。樓臺月依舊面色平靜,調轉目光望向遠處的林木深處,可那張臉卻似乎慘白了幾分,連嘴唇都失了顏色。
那姓雷的一步上去,反手就是兩個大耳光子:“閉嘴!哭喪呢?再喊老子廢了你喉嚨。”
李祿臉被打得腫起老高,“呸”得一聲吐出一口血水,死死盯著樓臺月,啞聲道:“笑哥兒為了你,求了多少人,小小孩子膝蓋骨差點跪碎了。姨娘為了你,留著等百年后含嘴里的金子也拿出來了,上下打點求人。你嫂子,被臨江館的人追著,差點摔倒江里溺死。多少人……多少人!就是為了找你!
“你不是說去找福哥兒了嗎?福哥兒呢?你找到了嗎!你現(xiàn)在是享受到了點兒榮華富貴,兄弟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嗎!”
一聲聲質問中,樓臺月始終淡淡垂著目光,一言不發(fā)。
李祿瞪視著他,那目光終于暗淡下來,蒙上了一層深深的恨意。他死死捏住膝頭的衣襟,惡聲道:“常喜!你做下這等事來,便是生時惶惶不可終日,死時亦輾轉不得瞑目!親友棄你、同伴叛你,生人袖手、鬼神厭棄!”
姓雷的上前一腳將他踹翻:“閉嘴!”
樓臺月抬手制止了他。他那雙秀美但略有些無神的瞳孔終于落在了李祿的身上,半晌,他的嘴角終于略略勾起,露出了個嘲諷的笑。
“罵的話倒是新奇。”他道,“帶回去。這人不知是怎么找來的,撬開嘴、問清楚?!?p> 兩個臨江閣弟子架起李祿,其他人收拾干凈東西,很快準備離開。樓臺月走在最后,臨行前他攏著狐裘回頭看了一眼。飛揚的紙錢已然燒完,只剩漫天漂浮的灰燼,一片蕭索。他目光緩緩掃視了一圈,最后竟望向我藏身的方向。我心中一跳,然而還沒來得及與他視線相碰,他卻已經(jīng)垂下目光轉身離去。
待林間再次恢復寂靜之時,我們紛紛落下林間,相互對視時,目光中滿是憤慨悲怒。
昭哥率先怒道:“我要下去救李祿的時候,你們?yōu)槭裁磾r著我?那幾個小鱉崽子是咱么的對手?”
宋軼道:“我們現(xiàn)在萬不能打草驚蛇。若是讓臨江館的人知道唐門、亦或是燕門已經(jīng)盯上了他們,他們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尸滅跡,咱們可能再調查不出這么多人枉死的真相是什么!唯有暗中調查,方為上策?!?p> 昭哥厲聲問:“那李祿呢!他家中還有懷著身孕的妻子,他是信任我們才帶我們前來??晌覀兙寡郾牨牽粗粠ё??;厝ズ螅趺聪蛩拮咏淮??”
她一向剛硬,此時眼睛卻瞪得大大的,其中滿溢的淚水竟下一秒就要落下來。宋軼呆呆與她對望著,他一向有理有據(jù),此時半晌都說不出來一個字。
謝浥塵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拉住了昭哥,輕聲道:“師姐,你莫急。我覺得樓臺月既然是常喜,那他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有了解釋——他可能與臨江館也不是一心的,他可能在幫我們揭開事情真相也未可知。我覺得此時李大哥被他帶走,性命暫時無虞。我們不妨先回驛館,哪怕是派人潛入臨江館救人,也不是什么難事?!?p> 昭哥微微冷靜下來,紅著眼睛沒有說話。
此次出來我們雖算是收獲滿滿,但無一人臉上有欣喜之色,每人都是滿滿的沉郁。
我走在最后,不禁又回頭看向那新埋起的土包。潦草凌亂的泥土下,掩埋了近十條鮮活的少年生命。我輕輕蹲下身子,將手貼在冰冷的泥土之上,心中默念:董思遠,來日真相大白之日,我定回到此處為你斟一杯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