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許建國的故事（下）

　　“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許建國神色痛苦，緩了好一陣，才繼續(xù)往下說，

　　“時間很快就轉(zhuǎn)到了12月。Y省的冬天并沒有十分寒冷，穿上班長母親親手為我織的毛衣，就更加溫暖了。”

　　“大概是九號吧。我們接到了調(diào)令，接替戰(zhàn)友部隊新山，九里西山（我也不知道會不會404。不敢用真名）方向的防御任務(wù)?！?p>　　“我們被分派去駐守的地方是一個高地。這個高地位于新山主峰東側(cè)山梁大概三公里處的國境線上，是一個土質(zhì)起伏地，總共有九個高地相連接。山梁南側(cè)斜面及溝谷茅草長的很高，樹叢也很茂密，很容易藏人。高地南邊是滾牛塘、嘎南。東部則是我們拉那防御地區(qū)，該地區(qū)地勢低洼，與楊漢隔河相望，是控制船頭地區(qū)的要塞?！?p>　　“上了陣地，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斗的模式和我們預(yù)想的并不一樣。不過是雙方在山頭互相放放炮，你轟我一下，我轟你一下，壓根就沒有短兵相接過?！?p>　　“一連持續(xù)了十天，我和戰(zhàn)友們一開始緊繃的神經(jīng)都松懈了下來。班長告誡我們，不能放松警惕，但是，我們誰也沒當(dāng)回事?！?p>　　“第二天凌晨，班長帶著我出去例行巡邏。我很喜歡去巡邏，因為可以偷偷抽煙，當(dāng)時我煙癮很大，班長買的大重九，有一大半都是我抽掉的?！?p>　　“我點著煙，剛吸了一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班長撲倒了?！?p>　　“有敵人，班長說。”

　　“你快回去報信，我腿中彈了，走不了。”

　　“一起走，我當(dāng)即就要去背他，如果不是他推開我，中彈的就是我了。我不可能丟下他?！?p>　　“快走，這是命令！班長頭一次神情那么嚴(yán)肅?！?p>　　“我跑了，跑出去好遠(yuǎn)才回頭。敵人已經(jīng)上來了，是一個特工營，班長被他們逼得沒有辦法，帶傷滾下了山坡?！?p>　　“我把情報送回了指揮部，再去山下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不行了?！?p>　　“我是在一個低矮的樹叢中找到他的?！?p>　　“我看到他手顫顫巍巍地在衣服里摸索，半天才摸出半包煙。就是這包?！痹S建國說著舉了舉手中破舊的已然被壓癟的“特牌”煙盒。

　　“他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根，叼進(jìn)嘴里，卻始終打不著火?！?p>　　“我跑過去給他點上，他看著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告訴他，情報送到了，指揮部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p>　　“他神色似乎松緩了些，眼神下移，又看向我穿著的毛衣?！?p>　　“我又懂了，說，母親有我?！?p>　　“他神情徹底放松了，緩緩閉上眼，吸了口煙，似乎已經(jīng)回到了家里，看到了母親，臉上也有了些許笑意?！?p>　　“他走了。我從他手里拿過那半包煙，又從他嘴里接過沒吸完的那半支，默默吸完。這是我這輩子抽的最后一支煙?！?p>　　“我沒有哭，我要替他活下去，替他照顧母親，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

　　“由于情報及時。這次敵人的偷襲被我們擊退了。盡管敵軍這次出動了一個加強(qiáng)團(tuán)，還有一個特工部，仍然沒有襲擊成功?！?p>　　“這一戰(zhàn)，我們殲滅了敵軍四百余人，卻也有六十多名戰(zhàn)友犧牲了。”

　　“其中，就有班長。如果不是他那一撲，或許我也死了。”

　　“這一戰(zhàn)，我們才發(fā)現(xiàn)，敵人原來也很厲害，他們單兵技戰(zhàn)術(shù)好、斗志頑強(qiáng)、機(jī)警果斷、作戰(zhàn)手段詭詐多端。而我們，更多的只是炮火壓制?！?p>　　“后來，我們還在這邊駐扎了大約半年。期間，母親來過幾次信，給我們報平安，讓我們不要掛念。還給我們一人繡了一個荷包。母親老家是平江人，刺繡的手工很好。可惜，看信回信的都只是我?！?p>　　“班長被葬進(jìn)了芝粟坡烈士陵園，我每次收到信都會去念給他聽，告訴他母親很好，我也很好。我還請一個手巧的戰(zhàn)友，用木頭做了個盒子，把母親給他的荷包裝在里面，放在他的碑前。”

　　“再后來。戰(zhàn)事逐漸結(jié)束，我們也分批撤回。”

　　“我回來了，班長卻永遠(yuǎn)留在了那里?！?p>　　“我沒敢告訴母親班長犧牲的消息，只是借口說班長在執(zhí)行一項秘密任務(wù)，完成前不能和家里聯(lián)系。還說讓我來照顧她?！?p>　　“母親信了，也不再多問班長什么時候結(jié)束任務(wù)。只是偶爾背著我，偷偷看班長的照片?！?p>　　“故事到這就差不多了?！痹S建國說著，抬頭看了一眼，腳步?jīng)]有停，直接就往里走。

　　“我們來這干嘛？”何寰宇不解，剛才大門口的牌子分明寫著“榕城第二醫(yī)院”。

　　許建國沒說話，只是拉著何寰宇直接向一間病房走去。

　　推開門，空無一人。

　　許建國飛快跑出門，拉住走道上一名過路的護(hù)士，“同志你好，請問一下住這件病房里的人去哪了？”

　　“好像出院了，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你得問高醫(yī)生?！闭f著護(hù)士對著迎面走來的一名男醫(yī)生揮了下手，“高醫(yī)生，這里有人問103房病人的情況?！闭f完便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高醫(yī)生，我不是說了你們先治療，錢我會想辦法湊嗎？怎么讓我母親出院了呢？”許建國看來認(rèn)得這個高醫(yī)生。

　　“同志你冷靜一下，是病人自己拒絕治療的。而且昨天也是她自己提出出院的。”高醫(yī)生解釋了一下?！皩α?，之前的護(hù)理費用，如果您現(xiàn)在方便的話，就跟我先去結(jié)一下吧。您母親并沒有結(jié)清?！?p>　　……

　　……

　　“所以，是你班長的母親病了需要錢治療，你才這么急的嗎？”離開醫(yī)院，基本上了解了來龍去脈的何寰宇問許建國?！笆裁床“?？”

　　“尿毒癥?！痹S建國語氣沉重。

　　“……”何寰宇大概知道一些這個病。

　　如果他記得不錯，這是腎衰竭的一種。慢性腎功能衰竭指的是各種腎臟疾病引起的緩慢進(jìn)行性腎功能損害最后導(dǎo)致腎功能完全喪失，引起一系列臨床癥狀和生化內(nèi)分泌等代謝紊亂組成的臨床綜合征。而尿毒癥不是一個獨立的疾病，它是各種晚期的腎臟病共有的臨床綜合征，是慢性腎功能衰竭進(jìn)入終末階段時出現(xiàn)的一系列臨床表現(xiàn)所組成的綜合征。（是征不是癥，這里不是錯別字）

　　即便是二十多年的后世，有效的治療方法也只有腎臟移植這一種。但是這方法且不說手術(shù)難度大，風(fēng)險高，術(shù)后還有排異反應(yīng)等一系列問題，但僅僅是腎源就是一個大問題。而目前除了換腎，就只能是終身透析了。血液透析又叫洗腎，是指利用半透膜原理，通過彌散、對流體內(nèi)各種有害以及多余的代謝廢物和過多的電解質(zhì)移出體外，達(dá)到凈化血液的目的，并達(dá)到糾正水電解質(zhì)及酸堿平衡的目的。這種治療方式不但費用昂貴，而且還容易造成感染，對身體有很大危害，最關(guān)鍵的是，這是一種治標(biāo)不治本的方法?；旧线^一段時間就得洗一次。尋常人家根本無法負(fù)擔(dān)。

　　聽到是這個病，何寰宇也很頭痛。

　　……

　　……

　　許建國帶著何寰宇在巷子里面七拐八繞的，累得何寰宇夠嗆，他覺得今天走的路比他重生之后加起來的都多。

　　終于，許建國停在了一個有些破舊的小院子前。

　　推開門，一位老太太正靠在躺椅里，閉著眼睛曬太陽，面色紅潤的樣子看上去并不像是久病之身。

　　“媽，你怎么從醫(yī)院回來了？”許建國走進(jìn)門，朝何寰宇一指，“這是何少，他家人這幾天剛聘請我給他當(dāng)保鏢來著，你看，這是他們預(yù)付給我三個月的工資?！闭f著從懷里拿出何寰宇借他的五千塊錢，又朝何寰宇使了個眼色。

　　“這么多?。俊崩咸粗且豁冲X，神色驚異，“那你可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負(fù)了人家?！?p>　　“嗯！我會的?！痹S建國點頭應(yīng)是，又開口道，“媽，我現(xiàn)在能掙大錢了，你就放心在醫(yī)院住著好好治病吧，不然回頭翔哥回來，該埋怨我沒照顧不好您了。”

　　老太太搖搖頭岔開話題，“不說這個，我今天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些吃白印糕了，你去幫我看看有沒有賣好不好？我想和你的何少說說話?！?p>　　許建國有些無奈，只能點頭出去，臨走前又朝何寰宇使了個眼色，示意幫忙勸勸。

　　“孩子，你過來些?！笨吹皆S建國出去，老太太朝何寰宇招招手，拍了拍邊上的小凳子。

　　“欸，奶奶好。”何寰宇乖乖坐了上去，一臉純真。

　　“真是乖孩子，好孩子是不說謊的哦?！崩咸χ聪蚝五居睿蝗坏?，“剛才建國說的，都是騙我的吧？我昨天回來的時候聽街坊說，他們看到有人和車站那個馬二癩子混在一起，看背影就是建國。他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壞事啊？”

　　“沒有，奶奶，您多心了?！焙五居钚南掳档拦弧叭死铣删边@話是對的，“許叔那是故意臥底過去的，為了找到人販子的窩點。就在昨天還配合警察把他們?nèi)テ饋砹?，可厲害了呢！不信您看電視，新聞都播過了。只是說為了保護(hù)許叔，就沒公開他的事。許叔為了救我，還受傷了。我家人看他這么英勇，所以才請許叔給我當(dāng)保鏢的?！?p>　　“是嗎，那就好?！崩咸⒘撕五居詈靡粫诺??！耙且驗槲疫@糟老婆子，讓建國走了歪路，我可不知道該怎么去見我家翔子?！?p>　　“……”什么情況？！何寰宇感覺有點懵。

　　“建國都跟你說過了吧？”老太太看到何寰宇的表情，立馬明白了，“建國他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這事??？這個傻孩子喲，烈士證書和八百元的撫恤金早都寄到家里來了，他還想瞞著我。我只是裝不知道，這樣他心里或許能好受點。這個傻孩子，也是個苦命的。從小就無依無靠。我知道，自己這糟老太婆是他活下去最后的一點期望。可是糟老太婆身體不爭氣啊。這病，是個無底洞啊。糟老婆子不能再這么拖累他了?！?p>　　老人家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是在和何寰宇說，還是在自言自語。

　　“孩子啊，我看建國很信賴你?！崩先思依^何寰宇的手，放在手里拍了拍，“算我這糟老太婆求你一件事，我走了以后，替我照看一下建國，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就成，可以嗎？”

　　“奶奶，您別亂想，您只要好好治療，會好起來的。”何寰宇聽到老太太語氣不對，有些慌亂。

　　“你是個好孩子??！可是老太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沒多少時間了。”老太太從懷里摸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軍裝稍顯青澀的年輕人，略帶羞澀的臉上隱隱也有激動與自豪。何寰宇知道，那是許建國的班長，老太太的兒子，陳翔。

　　“這是我家翔子，是不是看上去挺精神的？”

　　“可惜，年紀(jì)輕輕就這么走了。但我知道他是為了祖國，我也為他感到驕傲！”

　　……

　　“翔子最后的意思我也明白，他讓建國照顧我，何嘗不是給建國一個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現(xiàn)在，我要走了。所以孩子，請你答應(yīng)我，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好嗎？”老太太看向何寰宇的眼里滿是懇求。

　　“好，我答應(yīng)您?！焙五居罱K于心軟了。

　　“好孩子?。≌媸呛煤⒆影?！謝謝你?！崩咸]上眼，神情釋然?！罢嫦肟吹浇▏Y(jié)婚生子啊。”

　　笑著呢喃了一句，老太太忽然又蹙了蹙眉，表情似是有些心疼。

　　“翔子啊，你瘦了，是不是吃得不習(xí)慣啊，媽給你做?！?p>　　……

　　……

　　許建國回來的時候，老太太臉上還保持著那略帶幸福的微笑。

　　手里提著的兩掛白印糕跌落在地上，摔成好幾瓣，其中一瓣咕嚕嚕地滾到前面，被倉皇跑過的許建國一腳踩扁，印出鞋底的花紋。

　　似乎，有那么點像荼蘼花呢。

　　何寰宇抬頭看看之前還有著太陽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有些陰霾，看來，要下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