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歸晚算好了日子,將風(fēng)瀾請入流云殿。
風(fēng)瀾的冷和趙合歡的冷截然不同,她是一股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對生命的淡漠,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當(dāng)年她在宮里一度想要尋死,可風(fēng)瀾每次都會及時的出現(xiàn),奪過她手里的匕首,剪子,簪子。
給她裹上一層錦衣玉袍,像一層沉重的厚繭,讓她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別扭又深刻。
“我要你把趙合歡帶到城郊的死人堆?!绷鴼w晚單刀直入。
風(fēng)瀾抱著雙臂的手放了下來,嘲諷的看著柳歸晚,“原來是我高看你了?!?p> “你只需要按照我說的做就可以?!绷鴼w晚戾氣橫生。
“是,公主殿下?!?p> 風(fēng)瀾將雙手放在身前,一句一字的說道。
柳歸晚聽得出這里面是濃濃的不屑,每次看到風(fēng)瀾,柳歸晚都想把她碎尸萬段,可兩個人誰也動不了誰。
麗妃強迫自己吞下一碗又一碗的補藥,竭力忍著心中所有的不舒服,這個孩子不能有任何問題。
她回去后將趙合歡呵斥了一頓,為了自己腹中的胎兒,把她趕到了綺恩殿外做些雜職,不準(zhǔn)她在踏入內(nèi)殿一步,這是她和皇上的第一個孩子,是這大燕朝的第一個皇子,代表著國運帆順。
這天晚上的風(fēng)極大,刮得樹枝嚓嚓作響,亂枝飛舞,在窗外勾勒出恐怖的影子,狂風(fēng)呼號,無數(shù)怨靈在黑暗中張牙舞爪。
邱霽雨被風(fēng)聲吵得睡不著覺,忽然看到窗外人影閃過,推開窗看到趙合歡和風(fēng)瀾在冷風(fēng)中飛逝。
暗影的任務(wù)都會提前一天安排好,她昨日未曾聽趙合歡提起過,現(xiàn)在夜深人靜要去向何方?
出于對風(fēng)瀾的不信任,邱霽雨心中起疑,拿了鞭子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跟著。
兩人出了宮門,向城郊疾馳而去。
“為何這次任務(wù)只有我們二人?”趙合歡問道。
風(fēng)瀾迎風(fēng)而立,聲音被風(fēng)裹挾著,“你說合歡根部纏繞著什么才能屹立不倒不被風(fēng)所折斷?”衣擺獵獵,勾勒出她單薄的曲線。
趙合歡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風(fēng)瀾從樹干上一躍而下,踏在新血未干的土地上,“來你的故土看看?!?p> 趙合歡皺起眉頭,將長劍拔出,但擋不住鋪天蓋地的記憶,死亡的氣息如此熟悉和濃烈,腳步有些不穩(wěn),體內(nèi)真氣突然間開始亂竄。
這地方她太熟悉了!
“趙合歡,威方將軍嫡女,生于咸光五十六年,卒于咸武九年?!?p> 風(fēng)瀾忽然飛身逼近,銅條般的指頭掐住趙合歡的脖子。
趙合歡掙扎無果,反而感受到渾身的力氣在不斷流逝,忽的想起自己晚上吃了柳歸晚給的點心,咬牙切齒道:“下毒!”
風(fēng)瀾發(fā)力將她摁在泥土里,“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父親的死因嗎?我現(xiàn)在就來告訴你?!?p> “趙孟輔一生作惡多端,手上冤魂不計其數(shù),安親王,太子全都死在他手上。你聽到這萬鬼同哭的聲音了嗎?這幾日,里面又多了成百具尸體。想起來了嗎?你就是在這里被他救起來的?!?p> 風(fēng)瀾揮手將地皮掀起,風(fēng)沙繚亂,幾具沒有腐化完全的尸體在狂風(fēng)中面目悚然,嘴巴微張,雙眼是深不見底的黑洞,死死的盯著趙合歡想要把她的魂魄吸食進去。
風(fēng)瀾狠狠的將趙合歡的臉貼上去,“想起了沒有,這就是毀你清白的人?!?p> 骯臟的沙子和腐臭的尸體堆積在嘴角眼側(cè),趙合歡沒有半點還手之力。
風(fēng)瀾又將趙合歡拽起來,她看到趙合歡如此狼狽的樣子,心底的喜悅忽然之間達(dá)到了頂點。
她們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沒有任何仇怨,可看著她倒霉的樣子,風(fēng)瀾心里就是一陣沒有理由的快樂。
就像碾死一只螞蟻,射殺一只野兔,剝奪的快感和侵占的高潮。
她可能是瘋了,不,她早就瘋了,在同樣一個漆黑的夜晚里,在同樣一個萬鬼哭嚎的地獄里。
黑風(fēng)將風(fēng)瀾的頭發(fā)高高吹起,像是修羅界的夜叉。
“你為什么不去想想這些山野村夫要到虎口巷去強暴你這樣一個將門貴女?”
趙合歡咬著牙,調(diào)整著自己的氣脈,不發(fā)一言。
“太子的遺孤像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被困在宮里,安親王的孩子在民間游蕩,像孤魂野鬼一樣居無定所,看著仇人的女兒歡聲笑語的活在這個世上,錦衣玉食應(yīng)有盡有,而他卻像一條野狗一樣為了一個餿掉的饅頭和別人大打出手。如此鮮明的對比,你會不會瘋掉?”
趙合歡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無知無覺的流著眼淚。
風(fēng)瀾冷笑一聲,“所以當(dāng)他看到將軍府被滿門圍剿的時候,心里是不甘和痛快交織著。他第一個沖進去,一眼便看到了他們,于是他拔出另一個人胸膛里的鐵劍酣暢淋漓的又補了一刀??伤伊撕镁?,卻沒找到那個讓他為之嫉恨發(fā)狂的尸體。他找到街上,發(fā)現(xiàn)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正在和女伴言笑晏晏的買著繡花。突然之間腦海里就迸出了一個極度令人愉悅的念頭,并立刻將它付諸于實際?!?p> 風(fēng)瀾強迫趙合歡抬起頭,看著當(dāng)初那個對她的生命施以凌遲的方向,趙合歡的身體劇烈的顫抖,眼前的東西模糊成了一片。
“山野村夫不懂得什么叫做憐香惜玉,不懂得什么叫做金枝玉葉,帶著魚腥味的布條勒著女孩的雙眼,蜀錦制成的衣服應(yīng)聲而裂,粗糙的手掌摩擦著光滑稚嫩的肌膚,慢慢劃向那里。”
“住口!”
趙合歡的尖叫聲像閃電一樣撕裂長空,瘋狂的扭曲著身體想要掙脫桎梏。
夢魘如骨附蛆,趙合歡處在崩潰瘋魔的邊緣,風(fēng)瀾一把丟開了她,看著她丟盔棄甲的在尸泥里翻滾。
“合歡!”
長劍破空,獨活從光明處飛奔而來,鐵手與長劍相擊,風(fēng)瀾后退了幾步。
“你終于來了?!?p> 風(fēng)瀾的聲音劈裂,沙啞,和剛才的癲狂截然不同。
獨活罕見的暴怒,劍身以雷霆之勢向她襲來,招招都要取她的性命。
風(fēng)瀾不敵,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連連倒退,獨活的長劍銳意森森,像是君王的利眼橫掃俯瞰,讓她渾身發(fā)寒。
腰身撞到一棵大樹,風(fēng)瀾無處可躲。
“噗!”
趙合歡吐出一口鮮血,像一只斷了翼的飛鳥墜落下去,獨活立刻奔向她,把她接在懷里。
風(fēng)瀾伺機逃跑,右臂卻被玄鐵劍釘在樹干上,她強忍著痛意將劍拔下,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公主說了,這藥只是暫時封住了她的功力?!闭f完,便隱沒在黑暗里。
狂風(fēng)肆虐著大地,邱霽雨帶著一身的風(fēng)意闖進流云殿,渾身怒火中燒,卻被田海攔截在外面。
邱霽雨的眼中的怒火噴射,“滾開,我找她有話要說?!?p> 田海沒有移動半步,像一根柱子一樣擋在邱霽雨的面前,邱霽雨抬手要將他打暈,田海忽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悶聲道:“求您,等一等吧。”
趙合歡神魂飄散,渾身處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當(dāng)中,身體懸空,觸摸不到任何東西。
突然一道血光涌來,劃破了她的瞳孔。
父親和母親的尸體倒在血泊里,她跪在地上手足無措的哭喊著,驚慌失措的大叫著。
忽然之間,一道黑影從周邊閃過,她站起身追了出去,她只看得到背影,卻覺得熟悉萬分,她拼命地追趕,但永遠(yuǎn)的落在后面。
霎時間天翻地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在一個灌風(fēng)的破屋里,模糊不清的臉和手在不斷的向她靠近,她尖叫著逃了出去,又看到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畫面一轉(zhuǎn),她突然倒地不起,周邊是鮮血淋漓的死尸,背上尸體的重量讓她動彈不得,膽寒俱裂的聽著耳畔傳來的慘叫聲。
這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骯臟的、充滿泥濘的腳踝,露著腳趾的破舊草鞋踢了踢她的臉,“死了嗎?”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那個在她平日里看起來惡心至極的腳踝,“救救我!”
一股龐大的力量將她拽起來,她終于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撲倒他懷里,
“獨活?!?p> 面前的男人卻猛地推開她,臉上露出猙獰恐怖的表情,冒著青筋的雙手掐著趙合歡的脖子,怒吼著,“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不!”
趙合歡驚恐的睜開雙眼,瞳孔里冒著濃濃的血絲。
看清楚獨活的臉后,趙合歡如碰芒刺般的推開了他,重新跌入泥土之中。
獨活向她伸出手,“合歡,是我,獨活?!?p> “??!”
趙合歡驚懼的站起身向后跑去,腳下踩到洼陷的地方,一個不穩(wěn)跌落在尸體上,摁碎了一塊頭骨,腐臭的尸液粘在手上,趙合歡一陣心悸,她倒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獨活將失魂落魄的趙合歡抱起來,輕手拂去她臉上的灰土,“我?guī)慊丶?。?p> 趙合歡的眼角濕熱,她看不清獨活的樣子了,只是覺得冷,渾身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了。
整個世界寒冷漆黑的沒有邊界,光呢?她為什么看不到光了?
獨活抱著她想給她一絲溫暖,趙合歡卻覺得自己被禁錮的幾乎要喘不上氣了,有人扼制著她的喉嚨,拿捏著她的命脈,嘴里的血腥鋪天蓋地的漫過來,耳邊聲音隱朦朦朧朧,最后消失不見。
邱霽雨看到在夜幕中離開的身影,不可思議的推開田海,跑了過去。
殿門敞開,陰風(fēng)怒號,一股不可名狀的味道充斥在空氣里,邱霽雨的雙腿有些發(fā)顫,一步一步的挪向深處。
一具雪白的胴體就那樣悄無聲息的倒在地面上,周圍衣衫散落,被風(fēng)吹得到處招搖。
“歸晚!”
邱霽雨跑過去手忙腳亂的為她套上一層衣服。
柳歸晚頭重腳輕的躺在她懷里,氣若游絲的指著門外,“田海,藥?!?p> 邱霽雨大聲喊著田海,兩人把柳歸晚放進浴桶里,并喂她服下一顆保神的藥丸。
隨著藥浴的滋養(yǎng),柳歸晚的面色漸漸正常起來,咳出了一口濁氣,算是徹底恢復(fù)了過來。
邱霽雨的心似乎裂成了碎片,她的眼里盈滿了淚水,“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合歡?!?p> 她緊抿著嘴,在陰影里將一切聽得一清二楚,頭腦里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在剎那間翻天覆地,面目全非。
柳歸晚皙白的手想要放在她的手背上,卻被邱霽雨躲開,“你說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她!”
柳歸晚愣愣的看著她,鼻尖的酸澀蔓延到全身,“我為什么不能這樣對她!我都這個樣子了我為什么不能這樣對她!”
邱霽雨第一看到柳歸晚如此失態(tài),五臟六腑像被蛇咬了一樣,深入骨髓的疼。
“人不人鬼不鬼,我該賴誰?”柳歸晚目眥欲裂,“她家破人亡就該同情,我遭人凌辱就是活該嗎!”
尾音飄旋在殿中,滾燙的淚珠灼傷了兩個人的心。
“我只不過是把事實告訴她而已,為什么我就成了罪人,你為什么不看看我呢!為什么不看看我呢?”柳歸晚的聲音突然之間小了下去,捂著臉,身形頹然,“師姐,我也好苦啊?!?p> 柳歸晚的心早就破敗不堪了,她什么裝不下,什么也裝不了,可她拿著鋼針,污血淋漓的將心縫好了一塊,把她們裝進去,邱霽雨保她,趙合歡護她,哪怕知道她如此骯臟不堪,也依然待她如初。
可現(xiàn)在卻告訴她,她好不容易放在心上的人竟然是她仇人!
她猶豫過,彷徨過,她甚至想好了只要趙合歡是站在她身邊的,她可以不計前嫌,可趙合歡狠狠的給她她一個耳光,她等了一個月,等到了透骨生寒,等來了麗妃的登堂入室。
別人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
邱霽雨心如刀絞,面對柳歸晚的質(zhì)問她無言以對,只能抱住柳歸晚,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想要給她一絲安慰。
“我們是姐妹?!?p> 說出來的這句話,連邱霽雨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柳歸晚只是抱著她無聲的抽泣。
“我?guī)阕甙伞!?p> 柳歸晚的眼睛閃起了一片亮光,“走?”
“對!”
邱霽雨扶著她的肩膀,“我?guī)阕撸覀冸x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p> 邱霽雨急急匆匆的幫柳歸晚穿上衣服,拉著她的手向門外跑去。
盡頭的亮光變得越來越窄,最后戛然消失。
田?!皳渫ā币宦暪蛟诙嗣媲埃凳椎溃骸肮?!”
這聲嘶鳴喚回了宋落微的七魂八魄。
宋落微放開了緊握著的雙手,淚眼朦朧的看著前方緊閉的大門。
邱霽雨一腳踢開他,“歸晚,別理他我們快走?!?p> 宋落微忽然艷光四射的笑了一下,帶著委屈,不甘和絕望。
“師姐,我叫宋落微,是大燕國的公主,不能走?!?p> “歸晚!”
邱霽雨的聲音發(fā)顫,帶著最后一份倔強和努力。
宋落微揩了一把眼淚,笑道:“柳歸晚已經(jīng)死在了這扇門的后面,宋落微是流云殿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