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二十一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舒望齋的旁邊有一小片竹林,是崇寧公主為排遣駙馬的思鄉(xiāng)之情特意命人種下的,這種竹子是商孟林家鄉(xiāng)的特產,翠綠的竹節(jié)上生著一條黃筋,看起來十分別致。每到讀書辛苦的時候,商孟林便會打開木窗,看著竹影搖動,讓沙沙的竹浪聲帶走滿身的疲倦。
商孟林很喜歡這片竹林,可竹林卻很不喜歡舒望齋門前的這片土地,原本能長到三丈高的竹子,三、五年生長下來,只有寥寥幾根長過丈許,竹節(jié)也不翠綠,倒是那條黃筋黃的燦爛,像是死了多年的枯竹竿似的,十分突兀的閃著金光。
商孟林很愛這種別致,不甘心就讓他們隨風搖蕩,總想它們發(fā)揮更多的作用,可竹子很明顯的水土不服,竹竿細長竹葉也很細長,別說做成竹桌竹椅,就是想用竹葉包成粽子也是不能。
等到看得久了,綠皮黃筋也就成了尋常的竹子。沒了主人的悉心照料,竹子們也慢慢習慣了京城的黃土地面,不知不覺倒也枝繁葉茂了起來。
江嶼看過竹林之后,隨口傳了一個烘焙竹瀝的法子給他,讓他把新鮮的竹瀝與玫瑰花露兌在一起,每天給公主喝上一杯,自有清肺去熱的功效。
從那之后,商孟林便把焙制竹瀝提上了日程。
焙制竹瀝的工序并不復雜,只要用炭火焙烤鮮嫩的竹節(jié),再把沁出來的汁水收集起來便是竹瀝。
炭火噼啪,炭火上的竹節(jié)也跟著噼啪。
商孟林小心的翻動竹節(jié),防止竹子被炭火烤焦,沒來由的,眼前的光線忽然一暗,抬頭看去,竟是一身便裝的趙濟正俯身再看自己。
趙濟正在下風口上,吸了一口竹節(jié)冒出來的白煙嗆得咳了起來。
“咳咳……延益,好端端的你燒竹子干嘛?咳咳咳咳……”
商孟林趕忙從矮凳上起身,一邊給趙濟拍背一邊笑道:“你怎么有空來了?快先坐下?!?p> 他讓趙濟坐到了自己的矮凳上,自己又從旁邊扯了一張,自己也跟著坐下。很熟練的換下已經烤干的竹節(jié)之后才解釋道:“我在烤竹瀝,這東西清熱去火,對崇寧有好處的?!?p> 看著小碟子里淺淺的一汪清水,趙濟搖了搖頭,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崇寧跟你……真好……”
商孟林莞爾一笑,打趣道:“有你這樣的皇兄看著,我敢對她不好?”
“你做的可比我好多了?!?p> 趙濟似乎也想為自己的妹妹做點兒什么,說著便要去拿商孟林手里的小蒲扇,商孟林卻沒遞給他:“這東西很講究火候,你先等我攢夠今天的用量?!?p> 趙濟的手在半空懸了片刻才無力的垂下。展了展自己手里的美人折扇后,苦笑著搖了搖頭,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崇寧跟你……真好?!?p> 商孟林給竹節(jié)翻了個個兒。
“這么晚過來,不會是來看我烤竹子的吧?”
烤竹子的味道其實并不好聞,焦糊當中還隱隱有一股酸味。
“我來找你就一定要做什么嗎?”趙濟終于還是展開折扇給自己扇起了風。
風吹亂了他鬢邊的長發(fā),不難看出他的臉色很差,全不見平時里的紅潤,如今竟是灰暗的像是能刮下一層土來。
商孟林沒有答話,而是有些無奈的把還沒烤干的竹節(jié)拿了下來,同時喊過侍女把烤好的竹瀝送去廚房。
小小的竹林之中只剩下他們兩人,商孟林給炭爐加了木炭,又把純銀的水壺放好,這才問道:“看你的臉色這么難看,莫不是又做噩夢了?”
趙濟唰的收起折扇,蹙眉道:“我是擔心有人要利用丹成大典對父皇不利?!?p> 商孟林的動作一滯,目光不由看向趙濟——要是對方正看著自己,那就可以認定趙濟是在試探自己,可他的目光卻盯在了烤焦了的竹節(jié)上面,完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便勸慰道:“殿下的拳拳孝心感天動地,不過陛下的身邊藏龍臥虎,外有云騎衛(wèi)拱衛(wèi)皇城,內有竇章和陳興林護佑在側,要是真有賊人作亂,我倒真替他們捏一把汗呢?!?p> 水壺里的水很快就沸騰了起來,水泡大如蟹眼,正是沖茶倒水的絕佳時機,商孟林一手持壺一手握杯,兩只手上下交錯之間便有一道冒著熱氣的水流不偏不倚的落進了杯里。
明前的新茶香氣清爽。商孟林把茶杯往趙濟那里推了推,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延益?!?p> 趙濟喚了一聲,商孟林抬頭,正好迎上太子深邃如墨般的目光。
“你覺得紫陽真人如何?”
商孟林的心思一動,眼看丹成大典在即,也不知道太子爺這是要鬧哪一出,便搪塞道:“紫陽真人道法通玄,是個很厲害的人物,殿下這么問我,難道是在擔心這次的金丹會不成功嗎?”
趙濟瞇了瞇眼,如墨的目光便又深邃了幾分。
商孟林決定繼續(xù)裝傻:“就算這次真不成功也不妨事,反正陛下總不舍的殺了紫陽真人的?!?p> 商孟林說完還對他做了一個請用茶的手勢,同時端起茶杯聞起了茶香。
趙濟撫了撫手中的折扇,忽然開口:“你知不知道他身邊有個叫孟蛟的道士?”
商孟林想了想,跟著搖頭:“只是聽說有這么個人,不過我沒親眼見過?!?p> 他吃定主意不去多問,擺明了告訴對方自己并沒有興趣,可趙濟卻像是鐵了心要拉他入伙似的,直言道:“她剛才到東宮去了,也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指使說了許多怪話,已經被我抓了,現在就扣在東宮的牢房里。”
這次商孟林可是坐不住了:“你把他抓了?!丹成大典召開在即,你這么做怕是不妥吧!”
趙濟的臉色陰沉的厲害,像是能落下雨來:“他跑到東宮信口雌黃搬弄是非,公然挑撥我與父皇的關系,單是這一點我要殺他就不為過,如今我只是抓了她投進牢里,這已經很給紫陽真人面子了,要不是顧忌父皇,我真想把那群道士全都送到奚官局去,讓陳興林好好審上一審!”
趙濟一向溫和謙遜,商孟林還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見到這么重的兇戾之氣,不由疑惑那位孟蛟道長究竟對他說了什么。話要出口時,卻忽然瞥見桌角上那幾根烤焦了的竹節(jié),繼而想起愛妻還在病中,立時便起了避世的心思,收住了好奇心不去過問,轉而專心勸慰對方。
“無論如何你和陛下都是血肉父子,不管別人說什么做什么都不會動搖這種感情,我要是你,我就大大方方的放他回去,用實際行動告知天下,自己問心無愧就好?!?p> 趙濟挪了挪腿腳,端起茶杯聞了聞,茶湯放的久了已經有些苦澀的味道,他卻滿不在意的一口飲盡:
“你應該知道異事錄的事吧?”
商孟林一怔。他當然知道市面上流傳的異事錄有問題,也知道李彥召或許也是因此丟了性命,可無論是大理寺還是云騎司,誰都沒有找到半點兒證據,唯一的線索也隨著柳世才的死而徹底斷了。
沒人知道異事錄后來的作者是誰,也不知道他寫那些東西的目的究竟是寫書牟利還是別有用心。
于是便含糊答道:“大概知道一些?!?p> 趙濟有些煩了,在矮凳上挪了挪身子之后,直言問道:“那你大概也知道異事錄里有一些關于我的傳聞,你就不好奇真假嗎?”
商孟林很不適應趙濟的咄咄逼人,習慣了他的溫文爾雅之后,很容易讓人忘了他還有個太子的身份。如今忽然被他逼到了墻角,商孟林愣怔了一下才躊躇道:“不定是哪里的窮酸秀才胡亂編排的故事,這怎么能信呢……”
趙濟往前欠了欠身子,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知道那個妖道跟我說什么嗎?”
雖然是個問句,可他不等商孟林表態(tài)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她特意跑來給我解夢,說我夢里的女人是個叫春十三娘的女人,她跟仁宗皇帝的私生子有個兒子,而且他們還把那個孩子跟當今的太子掉了包!”
趙濟嘩啦一展手中的美人折扇,原本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絕美圖景此時看來竟多了幾分陰郁,商孟林也終于明白了趙濟為什么會這么惱火。
孟蛟的行為確實說得上用心險惡。
趙昀和趙濟本為父子,是這世上最親近的關系,可孟蛟卻只用三言兩語便把這對父子拆成了對立的兩派,趙濟隱然是前朝遺孤,趙昀和趙錚卻全成了竊國篡位的險惡之徒。
放在平時自然是貽笑大方的無稽之談,可趙昀卻偏偏一心長生,在外人看來,趙濟這個太子當得當真委屈。如今皇帝的金丹即將出爐,一旦皇帝真得了長生,他與太子之間必定勢同水火,這番謠言恰在此時橫空出世,傳了出去,要說不是趙濟暗中作怪都沒人相信。
太子身邊盡是皇帝的眼線,這番言論只怕早就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大典在即,若是天家父子真鬧了齟齬,無論如何對紫陽鎮(zhèn)人也沒什么好處,實在搞不懂他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所以……你懷疑紫陽真人?”
趙濟目光陰郁的點了點頭,恨恨的哼了一聲之后才道:“父皇放任這群妖道在宮里搞風搞雨,絕對不是長久之計,我要提前做些準備才好?!?p> 商孟林蹙眉看向趙濟:“金丹練成之后,陛下應該不會再重用紫陽真人他們了吧?”
趙濟搖頭:“要真是那樣的話,后面就不會有什么國師的冊封大典了?!?p> 商孟林輕輕呼了口氣:“可是……你又有什么辦法?”
“我確實沒有,可是你有。”
“我?我不過是個兵部主事,能有什么辦法……”
“如今兵部當中你的官職最大,又正在分派各軍換將的事宜,我只要你在丹成大典那天把禁軍交由我來指揮,要是那群道士真要作亂,我就殺他們個片甲不留?!?p> 商孟林慌忙起身,連退了兩步:“這怎么行!隨意調動禁軍可是死罪!”
趙濟瞇了瞇眼:“若是父皇真被那群道士害了性命,那才真是死罪。”
商孟林一怔,這才覺得自己上了趙濟的當,悔不該聽他說那些隱秘,如今自己倒成了騎虎難下的局面。正猶豫間,忽然聽見竹林之外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接著便聽見靈犀焦急喊道:“駙馬!不好了!殿下又吐血了!”
“怎么會!”商孟林轉身就往外走,趙濟緊隨其后。兩人處了竹林,正好和靈犀走了一個對臉。
商孟林大聲質問靈犀到底怎么回事兒,靈犀的臉上滿是淚痕,邊走邊給他說:“本來都好好的,可吃過藥之后就不行了……跟之前的癥狀一模一樣,而且又吐了黑血……后來吃了江先生的百花玉露丸之后才好了一些?!?p> “藥?”商孟林莫名其妙:“公主還吃過別人的藥嗎?”
靈犀哭的梨花帶雨,慌忙點頭:“早上的時候有個道長送來的藥,原是囑咐公主過午服下的,可殿下的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所以……一直拖到剛剛才吃,也不知道是不是耽誤了時辰……”
“又是道士!”
商孟林狠狠咬出這幾個字后,兩只眼睛立時就成了紅色,他轉向趙濟,一字一頓道:“剛才說的事情我答應你,只求你事后做的干凈利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