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十四
屋里的氣氛詭異至極。
眼見牟蘭城和武盡忠的臉色都不好看,梁書便來到江嶼身邊,悄聲問道:“我不在的時候這里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兒了?”
江嶼點頭,沖著桌上的殘紙努了努嘴,嘴里卻高聲道:“剛才逃走的那個人怕是和牟公子有關(guān)呢,他們兩位都是在擔憂牟公子的安危吧?!?p> 梁書見他一臉的八卦相不說,還一個勁兒的沖自己眨眼,便猜這郎中不定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便只點了點頭,接著卻忽然哎呦一聲:“誒呦……我這手腕子怎么這么疼啊……”
江嶼怔了一下后,立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分配合的驚訝道:“哎呀!怕不是剛才抓捕賊人時扭到了吧?這顆耽誤不得,唉!這屋里光線不好,走走走咱們?nèi)ノ萃?!?p> 他們也不去看牟蘭城和武盡忠的臉色,自顧自的出了房門,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了。江嶼倒也敬業(yè),一邊給梁書講著故事,手上還不忘裝模作樣的為他按摩手腕。
聽說牟云鵬的失蹤竟然和十五年前的東華門大火有關(guān)時,梁書的眼睛驟然一亮:“信上真是這么說的?”
江嶼點頭:“信上只說牟蘭城里通外賊,要他自首以換回自己的獨苗孫子,其他都是他和武盡忠吵架的時候說的。我看那個牟大人確實是想隱瞞什么的樣子,那你說書,武盡忠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梁書蹙眉思量片刻,沉聲道:“如果單說在景陽門調(diào)整城防倒也說得過去。不過景陽門距離東華門不過百丈,偏等到東華門守軍全軍覆沒之后才發(fā)兵救援……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再者,皇城東邊原本就有重兵駐守,所以東華門歷來就不是守衛(wèi)的重點,牟蘭城偏在那天調(diào)兵駐防,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p> 江嶼聞言一振,正要說話時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思量片刻之后,才道:“聽說牟大人在那之后就調(diào)到兵部去了?這么說來,朝廷還是認可了牟大人的說辭的,不然也不會給他升官??墒悄阄叶寄芟氲降氖虑樗麄儽厝徊粫]有察覺。所以我想,要么那牟蘭城說的是真話,要么……”
“要么是有人授意他這么做的?!”梁書的話脫口而出,聲音也不禁高了幾分,自知失態(tài)的他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見沒人注意自己這邊兒,才壓低了聲音繼續(xù)說道:“誰有這么大的本事!要是牟蘭城有意告發(fā)或是行事不密走漏了風(fēng)聲,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冒著這么大的風(fēng)險就為了在皇城里放火給陛下添堵?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江嶼冷然搖頭:“如果他們的目的是太子呢?”
梁書像是被這話噎住似的,只瞪著眼睛說不出話,平日甚少活動的腦筋卻像風(fēng)車似的轉(zhuǎn)了起來。
太子的夢境、東華門的守軍還有天鄉(xiāng)樓的大火,如果再加上異事錄上所寫的故事,那便不難得出太子曾被人劫掠出宮的推論。
“不對……這些事情本來都是積年的隱秘,怎么突然就都被翻了出來,難道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搗鬼,企圖對太子不利?”
他盤算這些的時候絲毫沒有想過,揭開這重重隱秘的人不正是他梁小侯爺自己嗎?小侯爺顯然并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而是全心全意的開始擔心太子的處境。
江嶼一時語塞,只好說起陳瑞昭的筆記:“就算太子真的被劫走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如今還不是好端端的在東宮里坐著。我倒是更在意陳院正的醫(yī)案,他為什么會說太子的臉上曾有過燒傷呢。所以我想……當年的陰謀應(yīng)該不止是擄人出宮這么簡單。”
梁書緩緩搖頭:“你怕是沒領(lǐng)教過朝堂上那些老家伙的厲害,要是讓他們知道太子曾經(jīng)被人劫走,還不定能想出什么歪理來彈劾太子呢?!?p> 江嶼微微點頭,沉聲發(fā)問:“想必異事錄也不是什么秘密,難保哪位大人家里就有一兩本,可這都過去這么久了,怎么也沒見有人上本彈劾啊。”
梁書歪著腦袋想了片刻才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想必御史臺的老頭子們多少還有些顧忌吧?!?p> 江嶼卻再次搖頭:“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的,陛下修習(xí)長生之后就一直與太子關(guān)系疏離。雖然太子的口碑甚好,卻只讓他讀書學(xué)習(xí),一直不肯讓他參政議事。大臣們遲遲不敢彈劾,應(yīng)該是怕陛下借機廢了太子殿下吧?!?p> 世人皆知當今陛下沉迷方術(shù),已經(jīng)有十五年不曾上朝理政,朝中的大事盡由內(nèi)閣和六部處理,再有不決之事也是把奏本遞進宮里交由趙貴妃定奪,再有不決之事,才會由趙貴妃轉(zhuǎn)呈給皇帝由他定奪。
這樣的行為簡直是曠古爍今,若非本朝法制嚴明,幾位閣老重臣也甚是忠心勤勉,換在別的朝代只怕龍椅上早就換了屁股。可人非金玉終有老邁的一天,眼見北堂云生、王維與劉培中這些舊臣日漸老邁,而皇帝的長生大愿又不知何日才能達成,朝臣自然會寄希望于趙濟。他之所以能在長林坊開春不歸書局,又能大搖大擺地出入豐樂坊而沒被申斥,只怕也少不了朝臣們的暗中庇佑。
趙濟身為太子,不僅天資聰穎,為人更是謙恭和善,在士人之中廣受贊譽。他們誠心等待趙濟登基繼位的一天,自然不會被普通的流言所擾,可若是陳瑞昭的筆記流傳出去,只怕不少人都會覺得趙濟的身份存疑。
梁書的眼睛豁然睜大,瞳孔忽的一陣緊縮:“老劉……啊,劉大人曾經(jīng)跟我說過,太子絕無可能被劫出宮,會不會是有人偽造了陳院正的醫(yī)案,意圖以此對太子不利?”
不知為何,梁書說這話的時候眼前竟浮現(xiàn)出了皇帝趙昀的臉孔,他越想越是心驚,雖然難以置信,可也實在難保不是皇帝自己想要搞垮太子,如果真是這樣,這京城怕是要下一場腥風(fēng)血雨也說不定。
江嶼卻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看字跡倒不像是有人偽造的。不過陳院正不久之后就亡故了,也不知道是否也跟此事有關(guān)啊?!?p> 頓了頓,他見梁書神情緊張便打趣道:“或許陳院正當時身體不好,一時眼花認錯人了?”
梁書越想越不對勁。他忽然想起異事錄上還曾提到過仁宗原本是有個兒子的,要是真有那么個人背后搗鬼……梁書不敢再往下想,他忽的起身拉起江嶼就往外走。
事出突然,江嶼被他嚇了一跳,連聲道:“誒誒誒,你著什么急走啊,里面的事兒還沒說完呢!你好歹等我聽完再走??!”
梁書不耐道:“現(xiàn)在不是聽八卦的時候,咱們先去找北堂春水,要盡快查清紫陽真人的身份才行。”
他們二人才離開牟家沒走多遠,云騎校尉陳影便帶著一哨人馬趕了過來。分別問過武盡忠和牟蘭城之后,陳影看過燒了一半的書信后,轉(zhuǎn)向牟蘭城問道:“既然你說信上的內(nèi)容全是一派胡言,那你燒它干嘛?”
牟蘭城端坐在太師椅上,冷聲道:“我那孫兒還在對方手上,老夫是受了賊人的脅迫。倒是你們這位武將軍一來就放跑了賊人,如今線索也斷了,老夫只好找你要人了!”
陳影也不氣惱,轉(zhuǎn)向武盡忠問道:“盡忠,你怎么說?”
武盡忠早就按捺不住了,聽見問話便脫口怒斥道:“我們才到這里便見有人沖破了木窗逃走,等我重進房里時牟大人才剛剛點火,人早都走了,你還受的什么脅迫!”
“你們?”陳影明知武盡忠說的是梁書和江嶼,卻仍舊問道:“你是和誰來的?可有人能為你作證?”
他的本意是想讓武盡忠找個證人出來,不想武盡忠卻搖了搖頭:“看見有賊人破窗而出梁大人便去追了,末將身披甲胄不便追趕,便趕到房里去查看情況,才一進屋便看見牟大人正在焚燒書信,索性才剛剛點火。江先生是跟在牟家的下人后面進來的。”
牟蘭城忽然插嘴:“武將軍進門的時候老夫正在滅火,怕是他看錯了吧!”
陳影蹙眉看著武盡忠,悶哼了一聲之后吩咐道:“你先回營休息吧,我再和牟大人還有話說?!?p> 武盡忠走出牟家的時候,梁書和江嶼已經(jīng)到了禮部。梁書亮出腰牌,說明要找北堂春水之后,門房的管事便一皺眉,粱書倒還好說,可他身后的郎中卻看不出路數(shù)。
“侍郎大人正在籌備國師的冊封大典,只怕沒時間見您呢?!?p> 梁書一聽便沉了臉色:“本官是奉命辦差,又不是來你這里喝茶的,要是耽誤了公事,你擔待得起嗎!”
他本就心急,有聽出對方是有意推諉,不由便上了幾分痞氣。不想那管事倒也硬氣,直接沖梁書伸手,傲然道:“既然是公事,那就請拿公文出來,小人這里也好做個記錄?!?p> 梁書闖蕩京城這些年還從沒有人管他要過公文,而且他這次過來也是臨時起意,哪里有什么公文,不由語塞。
正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個悅耳的男聲:“是何人在我禮部喧嘩,不要體統(tǒng)了嗎?”
三人回頭,門口站著的正是一身便裝的北堂春水,他看管事正向梁書伸手,便又問道:“誒,梁大人?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管事抱拳躬身,正要開口解說時,梁書搶先說道:“北堂大人你來的正好!我來這里是有事想問你,可你們這位管事卻伸手管我要孝敬銀子,說是沒錢就不肯通傳呢!”
管事聞言大驚,雙膝一軟便跪在了地上:“這位大人怎么好胡言!小人明明是在向你索要文書,何時跟你提過什么銀子!北堂大人!您可要為小人做主?。 ?p> 北堂春水聞言挑眉,一展手中折扇輕輕扇了兩下,一雙狹長的眸子在三人臉上一掃而過,眼見梁書滿臉盡是譏誚之色,再看江嶼卻是一臉的無奈,便看出梁書是有意捉弄這管事。
呵呵一聲輕笑之后,便點了點頭:“想不到這奴才竟這般可惡!等我與梁大人說完公事定要拿你是問!”說完便轉(zhuǎn)向梁書:“既然來了,就請兩位隨我到后衙說話吧?!?p> 出了門房,北堂春水便在頭前引路,梁書和江嶼跟在后面,三人一路無話便到了值房,分賓主落座之后,北堂春水燦然一笑:“梁大人找我,所為何事???”
梁書來時便想好了說辭:“刑部清查舊案的時候,有個案子和長慶坊的宏恩觀有關(guān),我聽說敕建的寺廟都在禮部保有名冊,這次過來就是想借名冊一用?!?p> 北堂春水的溫潤一笑:“你說的是僧牒名冊?”
梁書連忙點頭:“正是!”
“名冊確實歸我保管,不過……”北堂春水說話時臉上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不過……梁大人或許也聽說了,本官正奉命籌備國師的冊封大典,正好要用到這名冊,實在不方便外借。話說回來,反正也是舊案,不如再晚幾日,等冊封大典結(jié)束之后再查也不遲吧?”
江嶼忽然插口問道:“聽說那宏恩觀規(guī)模不大,想必也沒住過幾個道士,不知是否方便借閱一下?”
北堂春水挑了挑眉,似有深意的沖江嶼微笑:“借閱倒是無妨。”
言罷他便拍了拍手掌,立時便有小廝現(xiàn)身門外等候吩咐,不多時便捧著一本冊子回來復(fù)命,北堂春水隨便翻了幾頁,便把名冊遞給梁書:“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梁大人盡管查閱便是,只是不知你們想查什么?或許我能幫上忙也說不定呢。”
梁書連忙拱手道謝,接過冊子之后便和江嶼一起翻閱了起來:“實不相瞞,我們并不知道要找什么,來這里也是碰碰運氣罷了。”
北堂春水看他倆埋頭翻書的樣子,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兩位慢慢翻閱,不用著急?!?p> 所為的僧牒名冊共分僧道尼三個部分,只因前面幾位皇帝篤信佛教,是以僧尼的數(shù)量倒占了十之七八,略過這些再看時,便只剩下寥寥十幾頁,不過百十個名字,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翻了個遍。
別說沒見到趙無極的名字,就連整個京城也沒有幾個也沒有幾個姓趙的道士,有數(shù)可查的那幾個姓趙的人不是年齡太大就是年齡太小,根本皮配不上。
兩人相視一陣躊躇,北堂春水便問道:“怎么,沒有找到想找的人嗎?”
梁書黯然點頭。
北堂春水微微一笑:“看來天意如此,梁大人還是另尋門路吧。明天是紫陽真人驅(qū)邪做法的日子,本官還要進宮籌備,這便不留二位了。”
梁書聞言豁然起身,才要讓北堂春水小心紫陽真人暗中使壞,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偛荒艽筮诌值母嬖V北堂春水他們懷疑紫陽真人有問題吧。
于是便臨時改了口風(fēng):“京里近來盡是怪事兒,還望北堂大人萬事以陛下的安危為重?!?p> 北堂春水聞言一怔,輕笑道:“梁大人放心,陛下正在準備過時的冊封大典,不會參加驅(qū)邪儀式的。不過梁大人的一番忠心我還是會向陛下轉(zhuǎn)達的?!?p> 聽說皇帝不會參與時,梁書這才出了口氣,釋然道:“不去更好……那我們九縣告辭了?!?p> “且慢!”
梁書和江嶼本來已經(jīng)起身準備告辭,卻被北堂春水給叫住了,只見他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忽然笑道:“既然梁大人如此擔憂圣上的安危,不如明天隨我一道入宮可好?”
粱書的眼睛豁然一亮:“可以嗎?真的可以?”
北堂春水微笑頷首:“別人或許不行,但是你梁退之可以?!?p> 梁書連忙點頭致謝:“既然如此,那就勞煩北堂大人費心了!”
“舉手之勞而已,不必客氣?!?p> 送走二人之后,北堂春水也饒有興致的翻閱起了那卷書冊,反正梁書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索性他也漫無目的的翻了起來,翻到宏恩觀時,他忽然看見一個名字有些奇怪。
“肖樂,還有道士叫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