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十二
布包里裝的東西確實是郭福的寶,只是入宮當差的時候暫時存在了掖庭局里,要等他出宮時才能再領回去。就像將軍進宮面圣時,要在宮門前解除武裝,等到出宮時再領回去一樣。
只不過很少有太監(jiān)能活著出宮罷了。
太監(jiān)是個注定孤獨的群體,別說兒女,這一輩子就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這輩子沒活好,那就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來生,都希望自己死后能和自己的寶貝葬在一處,好歹湊個全尸,來生能投個好胎。
所以,不管宦官因何而死,總會有人替他拿回自己的寶貝,這是太監(jiān)們最后的尊嚴,也是宮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因為關系到每個人的身后事,也就沒人敢去破壞。
陳影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江嶼竟好死不死的去戳這塊逆鱗??粗笾麧M滿的樣子,陳影不禁暗嘆一聲——這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眼見一旁的太監(jiān)的臉色越來越青,陳影連忙打起了圓場:“既然郭福的尸身已經腐爛,看來也無法被人用作巫蠱之事,我看今天的就到這里吧?!?p> 太監(jiān)輕哼了一聲,當先走出了斂房,對侍立在門外的兩個太監(jiān)揮了揮手,兩個太監(jiān)便走了進去,看樣子是去收拾房里的尸體了。
走出房門,方怡白趕忙深吸了口氣,此時聞到空氣中的檀香味時,竟多了幾分香甜。
看著太監(jiān)和陳影不善的臉色,江嶼終于后知后覺。自知失言的他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乖巧的跟在方怡白身邊,活像一只才破殼的鵪鶉。
好在人家也沒太計較,起碼送他們出門的時候并沒有說臟話。
看著朱漆大門重重關上,江嶼這才松了口氣,轉向方怡白說道:“哎呦我去,那個太監(jiān)的眼神太可怕了,我真怕他打我。”
方怡白到不在于江嶼出丑,跟這個比起來,他更煩惱自己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惡臭。見江嶼喋喋不休,便不耐煩道:“瞧你那點兒出息,一個太監(jiān)而已,還能吃了你不成?哎呦,你趕緊幫我聞聞,我這衣服是不是不能要了呀?”
陳影走在前頭,聽著身后兩人的歡聲笑語,他也只得在心里年了一聲阿彌陀佛。
奚官局表面上是皇家的垃圾場,是專門處理宦官宮女后事的機構,可陳影卻知道,奚官令陳興林的另一個身份便是暗衛(wèi)指揮使。換句話說,奚官局也就是暗衛(wèi)的大本營。
那個傻郎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前轉過一圈。
看著他和方怡白打打鬧鬧的樣子,陳影真的生出了幾分羨慕,如果自己沒有選擇做官,而是行走江湖的話,會不會也能交上幾個這樣的朋友?
三人很快就回到了馬車上。方怡白那你忍受自己身上散發(fā)的惡臭,便把所有的門窗全部打開。
待方怡白做完這些事后,陳影才出言問道:“多虧了先生幫忙,為陳某找到了線索。為表謝意,今晚就讓在下做東酬謝先生,還請先生不要拒絕?!?p> 江嶼聞言連連擺手,笑道:“老方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您不必掛懷?!?p> 這話說得陳影有些尷尬,不由看了看方怡白,方怡白嘖了嘖嘴:“你別聽他跟你裝清高,其實心里早就樂開花了,你要請他吃飯也不用麻煩,準備兩只燒雞就行了。對,就是燒雞,這家伙上輩子準是個黃鼠狼,這輩子就是專門來禍害雞的。”
江嶼立時反駁:“你這人有沒有良心!我還不是看你的面子才來的?”
方怡白輕笑一聲:“好好好,那我謝謝你這么給我面子。陳校尉,晚上不用給他準備燒雞了哈……”
“那怎么行!都說好了要有燒雞的,做人要誠信!”
說到誠信二字時,江嶼很認真的看了陳影一眼??吹藐愑皾M臉黑線,只得連連點頭,以表示自己是個誠信之人。
方怡白嗤笑一聲,鄙視的看著江嶼:“就說你是個黃鼠狼。”
馬車緩緩而行,不多時已來到了永寧門前。永寧門是皇城的正門。眼見方怡白和江嶼還在斗嘴,陳影便輕咳了一聲:“陳某進宮還有公務,就請兩位先回去稍事休息,晚上再來酬謝先生?!?p> 見陳影要走,江嶼和方怡白這才住了口。正要客氣兩句時,卻聽見遠處宮門的方向隱隱傳來爭吵的聲音。陳影當先便是一怔,他是云騎校尉,主要的職責便是衛(wèi)戍宮禁,如今竟然有人在宮門前喧嘩,這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
想及此處,陳影也不多解釋,一躍跳下馬車,快步向著宮門走去??斓浇皶r,卻忽然看見前面大喊大叫的那人好像穿著一身緋色官服……要說哪個六品小官敢在皇宮門前罵街的,天下間恐怕也只有武英侯的二兒子粱書了。
沒辦法,誰讓人家跟皇帝的女兒是拜把子的兄弟呢。
想到粱書,陳影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該下車來管這檔子閑事兒,真該繞道東小門進宮??纱藭r再想躲已經晚了,怒氣沖沖的粱書已經看見了自己,正向這邊兒跑了過來。
陳影深吸了口氣,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迎向粱書:“梁大人何必這么……”
可他的話只說了一半,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只見怒氣沖沖的粱書根本沒有理會自己,與他錯身而過之后便吼了起來。
“江嶼!你他娘的怎么跑這兒來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陳影不可思議的回過頭,果然看見江嶼正一臉訕笑著站在不遠處。粱書越跑越快,幾步便竄到江嶼身前。
“我讓你跑!娘的,老子還以為你死在外頭了呢!”
粱書越說越氣,竟是舉起了沙包大的拳頭就往江嶼的臉上招呼,江嶼也不躲閃,任憑勁風吹開了臉上的白發(fā),嘴里喃喃道:“對不起……”
拳頭離他的鼻子還有寸許時,粱書卻忽然收住了盡力,怪叫著往后跳開了幾步:“我日……你住棺材里了嗎,怎么這么臭!”
江嶼趕忙抓著自己的衣領聞了聞,果然聞到一陣綿軟悠長的惡臭。見粱書一臉的嫌棄,便笑道:“剛剛幫了朋友一點小忙,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呀?!?p> “朋友?那個朋友?”
粱書說著便四下掃視一圈,見周圍只站著一個陳影,便指著陳影問道:“他?他也是你朋友?”
不遠處的陳影聽見他們的對話,真恨不得自己從沒來過,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看著方怡白的馬車漸漸走遠。
直到聽見江嶼提到自己,才又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容走了過去:“好巧啊,想不到梁大人竟然也和江先生相熟?!?p> 云騎校尉算得上是個人嫌狗不待見的差事,粱書當然認得陳影,雖然并不愿意和云騎衛(wèi)多打交道,可人家笑呵呵的來了,總不好給人臉色,便與他寒暄了兩句。
陳影并不善交際,幾句寒暄之后便問起粱書為何要在宮門前喧嘩。粱書一聽便來了火氣,指著宮門憤憤道:“老子……啊不是……本官奉貴妃娘娘懿旨調查馮保溺水一案,貴妃娘娘也下了口諭,本官可以在宮中自由進出與案件相關的場所??墒亻T的這幫家伙竟然不放我進去,每次我來都跟我扯什么于禮不合,你說可惡不可惡!”
“哦?”
陳影的疑惑發(fā)自內心。
皇帝趙昀沉迷煉制長生丹藥,這些年更是疏于朝政。許多事情都由貴妃趙清雅一人決斷,不僅如此,為了牽制暗衛(wèi),更是成立了殿前云騎司,最高指揮權就在趙清雅的手上。
趙清雅的權利自然是源于皇帝的寵愛,可如今粱書竟然被阻隔在門外,莫非是皇帝對貴妃產生了猜忌?
粱書哪里知道,短短一瞬之間陳影的心里竟然轉過了這么多念頭。
見他只是哦了一聲便沒了下文,不禁又發(fā)起了急,正要回去找守門禁軍的晦氣時,卻忽然想起云騎司的腰牌可以直入宮禁,而眼前的陳影不正是云騎校尉嗎,不由喜道:“哎呀,想必陳將軍也是進宮有差事要辦吧?可別耽誤了差事,我這就送您進去!”
粱書說著便拉起了陳影的袖子,一邊說一邊往宮門走去,走了幾步,還不忘沖江嶼使個眼色讓他跟上。
陳影心中苦笑,卻也沒有拒絕,他也想看看守門的禁衛(wèi)的態(tài)度,如果貴妃娘娘真有失寵的趨勢,他也要早些匯報,讓娘娘做些準備才好。
三人各懷心事再次來到宮門前。陳影也沒提粱書的事情,亮出了云騎司的腰牌后,帶著兩人就往里走。出乎意料的,禁軍沒有并沒有阻攔,只是江嶼經過他們身邊時,許多人都皺起了眉頭。
粱書也沒想到這次進門會這么順利,正想回頭罵幾句時,卻看見大太監(jiān)竇章走了過來。粱書天不怕地不怕,可不知為何,他就是害怕竇章。
硬著頭皮向竇章打過招呼之后就想溜走。卻被竇章給喊了回來:“你小子怎么來了,不是給清和公主送綠豆糕的吧?”
粱書連連搖頭:“瞧您說的……本官……額不是……我這是奉了貴妃的懿旨來查案的……內什么……您慢慢遛彎兒,我先走了哈……”
“站住?!?p> 竇章的話才出口,粱書便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也不敢動。竇章緩緩踱到粱書面前,冷聲問道:“你小子前天是不是來過一次,讓崇寧公主給碰上了?”
粱書嘿嘿干笑兩聲:“我可就在御花園轉了轉,別的地方哪兒都沒去!而且見過崇寧之后沒多久我就走了!”
竇章呵呵一笑:“你小子倒是走得快,可清河知道你沒去見她,差點兒把林翠宮給拆了。你瞪我干嘛,咱家還會騙你不成?實話告訴你,就是咱家不讓你進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