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五
厚重的云層越壓越低,木樓中已經(jīng)照不進半點天光,馮沖不等吩咐便點起了蠟燭,燭火被穿堂的冷風吹得搖擺不定。
段成君猛地甩開陳震的攙扶,舉刀對著方怡白低吼道:“姓方的你瘋了嗎!”
方怡白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擦了擦點中段成君的手指后便隨手丟在了地上。
”段公子,我看是你瘋了才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殺人滅口?“
“呸!這吃里扒外的賤婢竟然造謠毀我妹妹名節(jié),殺了也就殺了!她在我家簽的是死契,殺了她官府也管不著!”
方怡白斜睨了段成君一眼:“既然你妹妹已經(jīng)嫁給了齊懷遠,只怕這位荷鶯姑娘也是陪嫁之一。你段家的公子憑什么去殺齊家的下人?更別說她此時還是人證,江嶼帶上荷鶯,我們?nèi)ヒ娨婑R育才?!?p> 方怡白理也不理搖搖晃晃的段成君徑自走出了木樓,兩名齊家的婢女攙扶起虛弱的荷鶯跟在后面,江嶼走到段成君的身前沖他微微一笑,然后拿起地上的一把油紙傘后也跟著走了出去。
頭頂響起沉悶的雷聲,仿佛大地都在跟著顫抖,雷聲剛過便是一陣狂風大作,噼啪兩聲,雕花木窗被吹得洞開。
山雨欲來風滿樓。
江嶼小跑兩步,趕在雨點落下之前為方怡白撐起雨傘,幾乎同一時間,豆大的雨點便砸在傘面上聲如爆豆。方怡白對江嶼的狗腿十分滿意,輕哼一聲,邁著悠然的步伐走進了中庭大堂。
大堂上,齊如山、齊懷遠父子正和段志毅品茶敘談,遠遠見到幾人從雨中走來都有些吃驚。等他們看清身后跟著的荷鶯時,段志毅當先沉了臉色。方怡白對著神色各異的三人拱手施禮。
齊如山迎前幾步,不解道:“賢侄這是……”
方怡白微微一笑,說道:“齊老爺子,段老爺子,我們適才查到些線索,還請馬公子出來一見?!?p> 段志毅皺眉捋須:“哦?什么線索事關我育才侄兒,可否說來聽聽?”
方怡白灑然一笑:“還是等馬兄來了當面說起比較好?!?p> 段志毅深吸了口氣,和齊如山對過眼神之后便點頭算是允了:“懷遠,有勞你跑一趟吧?!?p> 齊懷遠點頭應諾,臨走時還看了方怡白一眼,只是方怡白的臉上向來沒什么表情,看不出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待他走后,江嶼沖著方怡白使了個眼色——假山后面說話的人就是齊懷遠。方怡白微微一笑。
雨幕中再次走出一人,那人身形不穩(wěn)腳步踉蹌,段志毅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狼狽不堪的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段成君自幼習武,十歲之后便隨自己修習段家獨門的斷水刀法,雖說比不得宗師大家,可江湖平輩中還少有敵手。他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讓段成君狼狽到連腳步都站不穩(wěn)。
段志毅正有心詢問時,段成君卻嘶聲喊了起來:“爹!荷鶯這賤婢要污我妹妹名節(jié)!”
他這一聲喊惹得兩位老人同時皺眉。段志毅的心里更是一陣咒罵,自己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了這么個缺心眼的東西,既然知道事關霜兒的名節(jié),怎么還敢大喊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君兒你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志毅說著往前走了半步,此時他離荷鶯不過五步的距離。五步之內(nèi),他有信心擊殺任何一個同級的高手,更別說只是一個身受重傷的丫鬟,他的手上已經(jīng)暗暗運起了內(nèi)勁,正在此時,江嶼卻好死不死的迎了上來。
“段老爺子息怒,雖說我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線索,可我們也擔心這當中會有誤會,反正馬公子一會兒就到了,稍安勿躁,要不您再喝杯茶?”
江嶼雖然笑的人畜無害,可他所站的位置恰好封死了段志毅所有能出招的空擋。饒是段志毅這般經(jīng)驗老道之人,一時之間竟然也摸不透這郎中的深淺。無奈之下,只得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段成君沒看出自己父親的臉色有異,怒氣沖沖的把木樓中發(fā)生的一切說了一遍。
段成君雖然氣急敗壞,可他說的倒是一五一十毫無作偽。江嶼無奈的搖了搖頭,實在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愣頭青似的段成君。段志毅聽完兒子的敘述之后,沉聲問道:“那封信如今何在?”
方怡白拍拍衣袖:“在我這里,不過我還未曾打開。”
“未曾打開?既然是證據(jù),又為何不打開查看?”
方怡白輕輕搖頭:“是證據(jù)不假,可這也是段小姐有心托付的東西。如今人雖然死了,可方某還是覺得應該先交給當事之人看過才好?!?p> “胡鬧!小女已經(jīng)死了,老夫豈可看著你們拿她的名節(jié)開玩笑!趕快把書信拿出來讓老夫看看!”
段志毅重重的一掌拍在實木幾案上,震得茶壺茶碗撒了一地。茶水把齊如山的袍服下擺都弄臟了。
方怡白大袖一揮,揚起下巴笑著說道:“馬公子來了,我們馬上揭曉?!?p> 齊如山回頭一看,齊懷遠和馬育才一前一后走進了中堂。齊懷遠腳步匆匆,馬育才卻顯得精神萎靡,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似的。段志毅皺眉盯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齊懷遠一進屋就發(fā)覺氣氛不對,剛好聽見方怡白提到馬育才,便急忙說道:“馬兄已經(jīng)來了,方公子有什么話盡管說吧?!?p> 說完話才發(fā)現(xiàn)二老身前撒了一地的碎瓷片,剛要招呼下人打掃便被齊如山叫到身邊。聽說事關新媳婦的名節(jié),而段家父子又如此緊張,顯然此事絕非空穴來風。此時的齊如山完全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既然有方怡白在前面出頭,他齊如山正好躲在后面相機而動。
馬育才自幼跟隨父親馬尋修習外家功夫,雖說不上英俊瀟灑,可自有一股凜然英氣。初見之時,江嶼對他的豪爽氣度很有好感。不過一夜之間,馬育才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整個人都矮了幾分,不僅眼窩烏青,身上還滿是酒氣。他隨意的沖眾人拱了拱手,然后木然的看向方怡白。
江嶼心中“哦豁”一聲,此時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馬育才和段成霜的關系只怕非同尋常。一念及此,他也開始好奇段成霜究竟會給馬育才傳書寫些什么。
他往旁邊邁開一步,露出身后的荷鶯:“其實是荷鶯姑娘有話要對馬公子說?!?p> 馬育才原本空洞的目光,在看到傷痕累累的荷鶯時頓時恢復了神采,他扒拉開江嶼,走到荷鶯身邊顫聲道:“荷鶯?你這是……是誰打了你?”
荷鶯只是搖頭,哽咽了幾聲之后她輕聲道:“公子……昨晚奴婢下樓,其實是小姐讓奴婢傳信給你……”
馬育才的呼吸立時急促了起來:“信?信呢?霜兒的信呢?”
方怡白從袖中抽出那張疊好的紙遞到馬育才面前,馬育才仔細接過之后輕輕展開,生怕動作大了會毀了那張薄紙。
段家父子的眼光猶如鷹隼,死死盯著馬育才展開信紙的動作。齊懷遠聽說自己的新娘臨死前竟然給馬育才傳書,此時也覺得頭上似乎多了頂帽子,目光陰沉的看著馬育才。只有齊如山摸著頜下的花白短須依舊老神在在。
江嶼的雙手攏在袖中,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吃瓜看戲的神情。果然還是家庭倫理劇來的有意思,六個人便把世間的喜怒哀樂苦辣酸甜演繹的淋漓盡致。
信紙完全展開,上面卻沒有只言片語,只是一幅水墨丹青:一池荷塘一座木樓,畫上連個人都沒有。
江嶼湊到馬育才身后,踮起腳尖看得清楚,段小姐的畫藝精湛,雖只寥寥數(shù)筆卻畫出了齊家荷塘和木樓的神韻,只是寫意山水中,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卻是用工筆技法畫成,顯得尤為突兀。
不僅段家父子面面相覷,就連江嶼和方怡白一時間也摸不著頭腦。
所有人都在思量畫中的含義時,誰也沒料到齊懷遠竟然暴起發(fā)難,他沖到馬育才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舉拳便打:“好一對狗男女竟然相約樓前私會!看我不打死你個奸夫!”
按齊懷遠的理解,段成霜安排荷鶯給馬育才送信是要相約在樓前私會,雖然有些牽強可也不算過分,是以段家父子也沒有出言阻攔??蓻]想到馬育才卻伸手抓住了齊懷遠的拳頭,齊懷遠還想抽拳,可馬育才的五指一扣猛然發(fā)力,黑虎指勁驟然收緊,所有人都聽見一陣骨骼擠壓變形的聲音。
齊懷遠疼得慘叫連連,齊如山急忙厲聲喝止。若是兒子的手被廢了,那他齊家可就完了!
馬育才收住勁力卻并不松手,他緩緩舉起那張小畫,讓每個人都能看清畫上的筆墨。
齊懷遠的慘叫聲依舊。
馬育才深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悲痛說道:“你們看不懂嗎?”
段家父子相視無言,齊懷遠慘叫連連,齊如山心如刀絞,江嶼和方怡白默然不語。
天上又是一陣滾雷。
馬育才轉(zhuǎn)向段志毅:“舅父,你看不懂嗎?成君你也不懂嗎?”略頓了頓,他繼續(xù)說道:“是了,你們誰在意過她是怎么想的。這畫……”
他突然一陣哽咽,兩行清淚滑下臉頰。手上頓時失了力道,齊懷遠趁機抽回拳頭,在地上兩個翻滾躲到父親身邊。江嶼趕緊上前查看,齊懷遠的右手雖然腫成了一個包子,可好在并未傷及筋骨。齊如山聽說兒子的手沒有大礙,這才冷靜了下來,偷眼看向段家父子,段家父子的注意力依舊集中在馬育才的身上。
齊如山再次看向那副小畫,荷塘、荷花還有木樓簡直與門外的景物一般無二,只有那朵開在木樓門前的工筆蓮花并不存在。
馬育才再次壓下心中的悲意,他指著那朵工筆蓮花說道:“霜兒是要讓我放心,她告訴我……她以后會在齊家過得很好……她讓我放心……可你們!廢物!全是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