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十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yīng)空中諾。
這一夜注定有許多人無法安睡,杜老實和女兒冬梅枯坐一夜相對無言,曹隆盛躺在陰冷的牢房地上看著氣窗里的月亮發(fā)呆,李公甫坐在值房里想了一夜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他煩躁的在值房里來回踱著步子,可無論他怎么努力都無法擺脫江嶼的呼嚕聲。
遙遠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出藍色,李公甫終于忍無可忍,他快步走到值房里間,對著床上呼呼大睡的江嶼一通吼叫。
江嶼半睜開一只眼睛,迷迷糊糊的問道:“?。块_飯了嗎?”
李公甫氣的胡子都要豎起來了,爆吼道:“你就知道開飯,趕緊起來幫我想想?。 ?p> 江嶼吧唧吧唧嘴:“哎呦……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快五更天。”
“?。窟€沒到五更天啊……不行不行……師傅讓我睡足四個時辰……還差一個半時辰……”
江嶼的話音剛落,雷鳴般的呼嚕聲便再次響起。李公甫二目充血雙拳緊握,連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努力壓下心中的怒火。
“事成之后再請先生去一次同福居?!?p> 李公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夠親切,可等了許久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深吸了口氣,再次說道:“兩頓?!?p> 江嶼的呼嚕聲依舊。
“三頓!”
李公甫的嗓音開始顫抖,江嶼扯開蒙在臉上的被子含含糊糊的說道:“將近兩個時辰啊……你不懂……師傅說少睡兩個時辰可是有虧根本的大事,這可不是一兩頓飯能解決的……你就讓我睡吧……”
李公甫的手時而五指如鉤時而收指成拳,然后化拳為掌最后立掌如刀,腦海中回憶起無數(shù)的經(jīng)文,用了無上的大毅力才忍住沒把這些招式用在江嶼的身上。
“燒雞……”
被子動了動。
“兩只?……五只?……八只?……十只!”
被子再次掀開,江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好吧好吧……我這就起……李捕頭啊,你這算不算是強行行賄啊……”
李公甫氣的手抖:“你……上輩子是個黃鼠狼嗎!”
江嶼圍著被子坐在床上,李公甫拉過一張椅子挨著江嶼坐下,他弄了個炭盆擺在屋里,把手烤的直癢癢。
江嶼打了個哈欠問道:“你們審問的怎么樣?。俊?p> 李公甫搖頭:“曹隆盛倒是招了,他的身份全是編出來的。那個大個子嗚哩哇啦說的全是鳥兒語,沒人聽得懂?!?p> “曹隆盛的身份是編出來的?編的杜老實自己都信了?”
“嘿!”李公甫說話前先嘆了口氣:“一開始我也不信,我還真以為他是曹家的親戚呢,沒想到啊,他就是偶然聽了幾個閑漢聊天,有稍微打聽了一番就編出來這么個身份?!?p> 江嶼摳了摳眼屎,繼續(xù)問道:“他藏到杜老實家就是為了給鼓樓里藏著的那個人送吃的?”
李公甫點點頭:“嗯,他對那個叫突爾勒的韃子倒是真不錯?!?p> 江嶼不解道:“他們不是強盜嗎,怎么不去劫道,反而跑到縣里藏著來了?”
“他說他們沒有搶劫,只是想要些吃的?!崩罟Φ穆曇綦y得的少了些底氣:“牢里哪個人不喊冤啊?!?p> 江嶼聳聳肩:“查明真相就是你們的差事兒。不過說起他倆來,我更在意杜老板?!?p> 李公甫挑眉說道:“這么巧你也覺得他有問題?”
江嶼揉了揉鼻子:“他的表現(xiàn)無論如何都有問題,不如你先說說你的看法?”
李公甫呵呵一笑:“我還是那句話,首先,他對兇手的描述過于具體了。我辦案這么多年還從沒見過哪個被搶劫的人能把對方描述的這么清楚,更何況那個人還剛剛殺過一個人。而且……昨晚我讓他辨認一下是不是那個韃子,他竟然一口否定不是,嘿,我現(xiàn)在都有些懷疑杜老實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們。”
江嶼點了點頭:“不愧是李捕頭,說的很有道理啊?!?p> “少說廢話,該你了?!?p> 江嶼捏著下巴說道:“我也覺得杜老實否認的太快了,說起來,他描述的那個人跟那個外族人真有兩三分的相似,只是他描述的面目特征和那個人正好相反,這會不會有些太巧合了,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嫌疑還沒有徹底洗清,有這么好的機會,他為什么不把嫌疑直接推給這個外族人呢?”
兩人陷入一陣沉默。江嶼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有個想法,或許可以驗證一下杜老實是不是真的說謊了。”
李公甫二目放光,急切道:“什么辦法?”
“我們找一個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樣的人讓他辨認?!?p> “然后呢?”
“不必有什么然后啊,我們只需要告訴他我們按照他的描述抓到了兇犯就行了?!?p> 李公甫不解道:“這有什么用???”
江嶼古怪的笑了笑:“我們只要找一個跟他的描述有九成相似的人就可以了。如果他依舊咬定不是那個人,那他的說法很可能就是編造的。如果他說就是那個人,那我們就問問他為什么會有一兩個細節(jié)對不上號?!?p> 李公甫歪著頭想了想,遲疑道:“這……似乎有些牽強吧?”
江嶼聳了聳肩:“或者李捕頭有更好的辦法?要不我們把這案子定成懸案吧,大家都省心?!?p> 李公甫皺眉怒道:“這說的什么話!人命關(guān)天豈能兒戲!”
江嶼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原本就都是些猜測,人家連攔路搶劫都不承認,你說人家是兇手人家就能認了?再說那杜老實每天起早貪黑的忙他的鋪子,哪有機會去認識那種人?東市那么多閑漢瞅著呢,隨便打聽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也知道杜老實腦袋受了傷,也許是他自己眼花也說不定,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嘛。”
李公甫嘆了口氣:“就算我想依你,可我們?nèi)ツ膬赫乙粋€跟他描述的有八九分相似的人啊?”
江嶼突然笑了:“李捕頭聽說過易容術(shù)嗎?”
璧山縣大牢里,曹隆盛躺在茅草堆上動彈不得,任何動作都會牽動他身上的傷痕讓他痛不欲生。對面牢房關(guān)著的是他的外族兄弟突爾勒,因為沒人聽得懂他說的是什么反而沒被拷問。牢房大門再次被打開,幾個衙役推搡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往里走,打開突爾勒的牢房之后罵罵咧咧的就給他關(guān)了進去。曹隆盛艱難的翻了個身,他不打算去看那個新來的犯人,他也不擔(dān)心突爾勒會吃虧。
“喂,你們是因為什么進來的?”
曹隆盛聽見了對面的問話卻懶得搭理,于是就裝作已經(jīng)睡著了。對面那人卻接著說道:“唉,他們竟然說我殺了人……一個人走夜路也犯法嘛!”
說著說著他還十分激動的吼叫起來,換來的卻是牢頭的一陣辱罵胡喝。
曹隆盛嘆了口氣道:“你省省力氣吧,我們兄弟倆討飯都能討成逃犯,你這殺人的嫌疑也不冤枉?!?p> 大漢聽了顯然不信,他追問道:“你說什么?討飯討成了逃犯?”
曹隆盛沖著大漢努了努嘴:“你身后那個人叫突爾勒,是西域來的商人,原本是跟我一起到瀘州做買賣的,結(jié)果……遇上了盜匪……嘿,商隊就剩下我們倆還有他女兒。我認得那伙盜匪,他們都是官軍!當(dāng)年我的家人就是被他們殺的!我們想上重慶府告狀,好不容易到了宣城縣,沒想到啊……卡娜……啊,就是突爾勒的小女兒弄臟了貴人的衣服,竟然被打斷了腿……”
大漢趴在木欄上追問道:“后來如何了?!”
曹隆盛輕輕吐了口氣:“后來?突爾勒揍了那幫人一頓,打掉了貴人的幾顆牙,我們就成了逃犯了?!?p> 大漢嘭的一拳打在粗大的木欄上,怒道:“這還有王法嗎!”
曹隆盛輕嘆一聲:“王法?那是說給咱們老百姓的。那些大紅的官服不就是百姓的血染成嗎?”
“才不是!這天下是有王法的!”
曹隆盛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對對,有王法,要不,咱倆怎么會在這兒說話呢。”
大漢一時語塞,轉(zhuǎn)過身去不再言語,只是一個勁兒的長吁短嘆。
在牢房盡頭一間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刑房書吏提著筆局促不安的看著李大人,李大人面沉似水,沉聲道:“記。”
書吏的喉頭動了動,然后便開始奮筆疾書。李公甫和江嶼對視一眼,顯然沒料到竟然會有這種收貨,只不過這個意外的收獲實在是過於沉重了。
江嶼用胳膊肘頂了頂李公甫,悄聲問道:“杜老實什么時候來?。俊?p> “去了這么久,早就該回來了……”
他的話音還沒落,牢房的大門便再次打開,遠遠的就聽見孫小乙說話的聲音:“杜老爹您慢點兒走,這邊兒,就在這邊兒呢?!?p> 江嶼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該看你的表現(xiàn)了哈!”
李公甫白了江嶼一眼,大步流星走出了小屋。曹隆盛一聽是杜老實來了,趕緊縮到墻角不愿與他相見。
孫小乙指著牢房里的大漢說,尖著嗓子說道:“杜老爹您看是不是這個人!跟你說的一模一樣!這三角眼、蒜頭鼻子還有大胡子和藍頭巾!您是不知道有多巧,我們剛才回來的路上正好看見這人在外面晃蕩,我眼尖,一眼就看出來他跟您說的一模一樣!”
杜老實直直的看著眼前坐著的漢子,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那漢子一見孫小乙便怒道:“放屁!老子不過是晚上餓的睡不著覺,你憑什么說我殺人?”
孫小乙嘿嘿一笑:“你說這十冬臘月的天氣,哪有人睡不著覺出來溜達的?你說這話鬼都不信!”
那漢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有些萎靡:“官爺,我真的沒殺人啊……我還得養(yǎng)活老婆孩子呢,我哪兒敢殺人??!我們都是干一天吃一天的……你們把我抓來……他們就得餓死啊……”
孫小乙撇著嘴展開一張畫像,正是根據(jù)杜老實的描述繪制的畫影圖形:“你瞅瞅這畫像,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樣?你自己瞅瞅!人證物證倶在還由得你不認?”
杜老實看著那漢子有些不知所措,孫小乙扶著他的胳膊說道:“杜老爹您放心指認,只要您說句話,我立馬回稟我家大人?!?p> 李公甫也說道:“老杜,這人跟你說的幾乎一模一樣,你總不能再說不是他了吧?這世上哪兒有那么巧的事兒。”
大漢仍舊在哀求:“大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沒殺人啊,我還有老婆孩子……您行行好,我回家換身衣服再出來行嗎?”
李公甫目光灼灼的看著杜老實,他嘴唇微顫,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這……這人臉上沒有金印……不是他……不是他……你們放了他吧……”
李公甫的聲音陡然提高:“放了?我說老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真不是他……他臉上沒有金印啊……”
“金印?或許是你記錯了吧?我們早就查過了,附近州縣根本沒有私逃的配軍。我知道你心軟,可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兒,你可……”
李公甫的話還沒說完,杜老實的身子便軟倒下去,他跪在上給李公甫磕頭說道:“李捕頭你放了他吧,真的不是他!是我……是我殺了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