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歲的夏天,我順利大學(xué)畢業(yè)。
沒有人會擁有一樣永久而不壞的物品,比如十三歲那年我爸送我的新鞋,朱麗葉童年的短發(fā)和迷彩服;比如我送到沈沉家里那一盤熱騰騰的排骨,沈贊光出現(xiàn)除夕夜與我的那一場炮竹,青春期那條我視如寶貝的綠裙子;比如我的手機早已不是十七歲那年的諾基亞;比如我長出了兩顆智齒,漸漸長大成人。
下午我獨自在宿舍打發(fā)時間,這是大學(xué)時光里的最后一天,三名室友已經(jīng)相繼離開,我的車票放在窗前的桌上,暴曬在陽光之下,粉嫩無比。
然后聽見樓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趴到窗臺上,腦袋探出窗外,樓下花壇處空無一人。
洗了臉,換上干凈的衣服,手指沾上水珠順了幾下頭發(fā),帶上鑰匙,快速下樓。但左顧右盼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臉,我還在想是不是聽錯了,沒幾分鐘,燥熱的溫度讓我面色脹紅,鼻尖冒出細(xì)小的汗。算了,哪里也不如宿舍舒服涼快。
可就是這一個大轉(zhuǎn)身,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個人已經(jīng)飛奔到我的面前,可是前方的陽光太細(xì)密,每一束都像傾斜如絲的雨,在他的四周墜落再冉冉升起。
這個人就在我面前,白色T恤,牛仔褲,白球鞋,頭戴一頂棒球帽。
我抬起頭,幸好那些刺目的陽光被眼前人英俊的臉遮擋住。
“我不是不讓你來的嗎?”我說。
“回棉主子,奴才小光子生怕主子一人回程有任何閃失,特在此恭候多時了。”他俯首抱拳,像極了電視劇里的小太監(jiān)。
“跟我回宿舍休息一下?!蔽依鹚氖帧?p> 關(guān)上宿舍的門,我立刻問他:“你吃午飯了嗎?”
“在飛機上吃的,一點也不餓?!彼黄ü勺谝巫由?,說:“林棉,我媽讓我這次回來帶你去日本,她要見見兒媳婦?!?p> “我還沒同意呢。”
“你再說一遍?!彼蟛?jīng)_向我,雙手環(huán)住我的腰間,霸道地湊近我:“那今天就給我個痛快吧,嫁給我。”
說完他捧著我的臉,使勁地親吻我的嘴。
我任他耍無賴,小聲說:“我好想你啊?!?p> 我忍不住笑。
“你想不想我?”他撒嬌問。
“想啊?!蔽覍嵲拰嵳f。
“我跟我媽說好了,等我們結(jié)婚我們在縣里買個大房子,讓梅姨跟我們一起生活,等我們以后有了孩子,梅姨就不孤單了?!?p> “你媽會舍得你這個寶貝兒子離開他嗎?”
“我媽一萬個同意,她說我總?cè)撬鷼?,只有你能收拾我。”他說完親了一下我的額頭,“今天回巷子街,我就跟梅姨商量,或者讓我媽回來一趟,反正我等不了了。”
我伸手拍了拍他衣領(lǐng)的浮灰,輕聲說:“還要等三個多小時上火車,你快去睡一覺?!?p> 大學(xué)四年的時間里,沈贊光經(jīng)常回國來看我,在我的同學(xué)室友眼里,他就是我名副其實的男朋友,一開始我不承認(rèn),后來我懶得解釋,因為我漸漸默認(rèn)了我和沈贊光的關(guān)系。
我想早晚有一天我會愛上他的。
傍晚,我和沈贊光一同踏上回家的火車,他懶洋洋地倚靠我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嘴里念叨:“林棉,我好累,先睡一會兒?!?p> 沈贊光的臉貼在我皮膚上時,我從沒有過的緊張,他還是少年時的沈贊光,小心翼翼地靠近,小心翼翼地試探,小心翼翼地守護(hù)。
站在巷子街街口,我的目光隨著老楊樹延伸至月光下的盡頭,終于是變了樣,追逐在身旁的孩子群早已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街口擺攤的大嬸搭起了小屋,窗前掛滿小玩具;迎面而來的鄰居漸漸老去,我的陌生感卻不及這位鄰居,他仔細(xì)觀察一會兒,問:“這孩子是林棉嗎?”
“我是林棉啊,李伯?!蔽艺f。
“真是長成大姑娘了,不敢認(rèn)了。是不是快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
“我剛剛畢業(yè),李伯。”
他從我身邊走過,一邊笑一邊自嘆:“有出息,現(xiàn)在這巷子街的大學(xué)生是越來越少了?!?p> 沈贊光蹭在我胳膊,“林棉,你當(dāng)年還是巷子街的小狀元呢?!?p> 我瞪他:“誰像你不在乎學(xué)業(yè)的?!?p> 他樂滋滋地笑,伸手牽住我,我剛要掙脫,他的力道加重,在我耳邊說:“我們現(xiàn)在不是小孩子了,別怕,我會對你負(fù)責(zé)的。”
“你就牽個手,瞎負(fù)什么責(zé)?”我邁步向前走。
沈贊光繼續(xù)油嘴滑舌,“你是我女朋友,以后還會是我孩子的媽媽。”
眼前不遠(yuǎn)處的屋檐下的白色風(fēng)鈴,隨晚風(fēng)輕聲細(xì)語地擺動,牽牛花長滿藤條,在這樣清涼如水的夜晚,一團(tuán)粉紅如火。
沈贊光問:“這牽?;ㄊ悄阍缘膯??”
“是我媽栽的,我上大學(xué)的那年夏天,你看現(xiàn)在多美?!蔽艺f。
“跟你一樣。”他笑著說。
我想梅姐早就看出沈贊光對我的感情,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可梅姐從不多問。她也不再問杳無音訊的沈沉。
家門前的路燈下出現(xiàn)一個男孩,他蹲在墻根下抽煙,一身橘黃色運動衫,與紅墻相稱尤為顯眼。我放開沈贊光的手,走到他面前,他并沒有察覺,只是自顧自的抽著煙。
我問他:“你找誰?”
他聽見聲音,抬起頭,緊縮雙眉,眼睛充滿警惕,起身觀察我,又看了我身后的沈贊光。
“我找呂之梅,你誰?。俊彼穆曇粑沂遣皇煜さ?,但他此時已經(jīng)站在路燈下,眉宇間的舒展,那條眼角明顯的疤痕漸漸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暖意,那是小時候他跟我和朱麗葉一起玩耍不小心劃傷留下的。
是林煦!他絕對是林煦!
我靠近他,提高嗓音喊:“林煦!你是林煦嗎?我是姐姐,我是林棉?!?p> 他忽然笑起來,看起來這一切很荒唐,好像本不該這么順利相見。可是從我十三歲那年秋天,直至今日,整整十年,從沒有見過一面,甚至他的聲音也不曾聽過。如今他已經(jīng)二十一歲,身材高大,眼珠就像黑色的瑪瑙一樣,可他膚色暗沉,想必這些年他一定是吃了不少苦。
林煦伸伸懶腰,對我說:“快開門吧,我等一個晚上了,你們都干嘛去了?”
“哦對,開門開門,我們回家。”我欣喜感動,急急地打開大門。
三人一同回到家中,梅姐還沒有下班,我倒了兩杯水,又跑到廚房翻看冰箱還有什么好吃的,沈贊光忽然攔住我的手,面色謹(jǐn)慎嚴(yán)肅地說:“你搞清楚了嗎?他確實是你的弟弟?你不能這么輕易讓一個陌生人進(jìn)家門!”
“是林煦,不會有錯的,他眼角有一塊疤痕,是小時候跟我在一起劃傷的,絕對是林煦,你放心好了?!蔽艺f。
沈贊光擦擦我額頭上滲出的汗珠,溫柔地說:“那就好,你弟弟回來了,我也開心?!?p> 我將洗好的水果放在林煦面前,見他正坐在沙發(fā)上四處打量。
他說:“這里幾乎沒怎么變,連你那屋里的小床都是我記憶里的那張床?!?p> “是啊,家里就剩下媽和我兩個人,能變成什么樣。對了,林煦,你吃晚飯了嗎?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這么多年你和爸都去哪了?你走的時候那么小,我以為你不會記得巷子街的家在哪了。”
林煦拿起一個蘋果,用袖子蹭了蹭水珠,咬下一口,笑著說:“那些事說來話長了,我確實不記得這個家在巷子街的哪一邊了,我就記得咱家大門的屋檐下有一個風(fēng)鈴,十年了,它還在呢?!?p> “你還記得風(fēng)鈴?”我有些吃驚。
“那是我買的?!彼f。
“你買它干嘛?”我問。
他撇嘴搖頭,“忘了,可能是要送給朱麗姐吧?!?p> 我咯咯地笑,“你還記得朱麗葉,小時候你就喜歡跟著她,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了,就在縣里的鐵路局呢。”我眼望門外,又說:“那個風(fēng)鈴一直掛著,我沒讓媽摘下來?!?p> “是我讓沈沉大哥給我掛上去的,他應(yīng)該都忘了?!绷朱阏f。
林煦一提起沈沉,我身旁的沈贊光忽然開口說:“林棉,我回去了,你和弟弟好好聊,明天我再來找你?!?p> 我立刻問:“你去哪住?”
“回我爸的房子。”
沈贊光離開沒多久,林煦說肚子餓,我給他做了炒飯,吃飯的時候林煦問:“那小子是不是大哥的弟弟?”
我大驚:“你怎么知道?”
“他長得有點像大哥?!绷朱阏f,“我去年在BJ碰見了大哥,他跟我說了你們的事?!?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笑著點點頭。
“你和他弟弟好上了嗎?”林煦問。
“嗯?!?p> “什么時候的事?”林煦的臉色有點難看。
“很多年了?!蔽矣^察他的眼睛。
林煦表情復(fù)雜的搖了搖頭。
“快跟我說說你這十年的事情?!蔽胰滩蛔?。
他喝下一口水,說:“爸帶我走的時候騙我說要去鄉(xiāng)下奶奶家,可我們?nèi)サ牡胤绞鞘〕牵€有那個小老婆,我們住了半個月的賓館,就去南方了?!?p> “后來呢?”
“老林頭在南方做幾年生意賠了錢,那女人就他媽是個掃把星,自從他們搞在一起,老林頭就沒好過,不是被騙就是賠錢。在南方念完高中,那女人又給老林頭生了一個兒子,我就一個人去BJ了,一年前我去店里買煙,沒想到是沈沉大哥開的,這一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
我猶豫了半天,開口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
“大哥…”林煦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挺好的?!?p> 挺好的,那就好。
還有一些話被我硬生生壓在心里。
“你這次回家還走嗎?”
“還沒定呢?!彼卮?。
“你在BJ這些年做什么了?”
“瞎混唄?!彼麧M不在乎地說。
“你為什么不回家!”我心頭一酸,聲音哽咽。
“我不想回來,小縣城,巷子街,沒出息?!彼f。
“你知道這十年媽和我多想你嗎?”
林煦抬眼看我,陌生的目光讓我感到莫名地難過,十年,他早已不再是整日跟在我身后的毛頭小子,開心時對我撒嬌,惹禍時躲到我身后讓我求情。他對巷子街的情義早就跟著這十年的顛沛流離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