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畔不斷充斥著巨大的雨水敲落聲,從不間斷地滾落,如同海嘯來襲,巨浪橫沖直撞,與天地相連,像是一場絕望的災難,讓我恐慌到在雨里無法睜開雙眼,墮落深淵前,我聽見了救護車的車鳴,車上快速下來幾名醫(yī)生,短短半分鐘里,我又聽見了梅姨撕心裂肺地哭喊沈振川的名字。
大雨猶如一層層黑色罪惡的圖騰,而沈振川面目全非的臉像一道光,不遠處的血跡與雨水溶合,流淌在地面的縫隙間。
他被抬進了醫(yī)院搶救室,我沖向沈振川,他帶著氧氣罩,血肉模糊,我發(fā)梢的雨水疾落在他的臉上,失控地喊:“爸!”
醫(yī)生將我和梅姨攔在外面,梅姨癱在椅子上,悲慟欲絕地哭嚎起來。
我倚在墻上,身體徹骨的冰冷,雙腿漸漸沒了知覺,蹲下去,閉上眼睛。
這漫長的等待讓我感到無比煎熬,直到一個小時后,手術室的燈熄滅,門打開,第一個走出來的醫(yī)生,問:“誰是病人家屬?”
我立刻走到他面前,急切地大聲說:“我!我!我是他兒子!”
醫(yī)生暗下的眼神告訴了我結果,霎時間我開始感到揪心地痛,他說:“對不起孩子,我們盡力了,去看他最后一眼吧?!?p> 梅姨在此刻崩潰,她奮力抓住醫(yī)生,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求求你了大夫!救救他!他不能死啊!我求求你!我給你跪下!救救他!”
梅姨絕望地跪倒在幾名大夫的腳下。
而我,渾身戰(zhàn)栗地走到手術室門前,一眼就看見了沈振川的臉,被巨大的手術燈安安靜靜的照射著,他也不感到刺眼。可我不敢走過去,梅姨痛不欲生地沖到他身邊,哭喊著川哥你醒醒!他還是不肯睜開雙眼。他昨晚還跟我一起喝酒,祝我高考順利,讓我出人頭地。此時此刻,他就離我不遠,全身上下的傷痕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我,沈振川死了!他死了!而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我應該答應他娶梅姨,答應他認沈贊光是我親弟弟,答應他考上大學光宗耀祖。我已經(jīng)失去母親,沈振川為什么也狠心離開我!
可是我沒有眼淚,失去至親肝腸寸斷的絞痛卻讓我異常安靜。
我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的抽煙,手指不停地顫抖。我只感到寒冷,仿佛窒息在冰河低層無法掙脫。
沈振川的同事紛紛趕來,有人跟我說沈振川在火車臨開前去攔下坐在鐵軌上被嚇壞的一個小男孩,他將小男孩拋到站臺上,自己被火車頭撞飛出十多米遠。
葬禮第三天舉行,火葬場里到處都是黑色的影子,我站在沈振川的遺體前。
林棉扶著梅姨走向我,當我抬眼看見林棉的那一瞬間,在人生中這十九年里,我所承受的一切悲苦,突然將我已經(jīng)破碎的心狠狠地掏了空,我望著她蒼白的目光,紅了眼眶。
沈贊光瘋了一般嘶喊:“哥!爸去世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見我如同死人,沖到我面前,搖晃我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吼:“我也是爸的兒子!如果不是林棉今早告訴我,你是不是連爸最后一面也不讓我見!是不是?”
是!不止如此,我還告訴沈振川的鐵路單位,我是他唯一的兒子,這個家只有我和沈振川。也意味著在法律上,我是唯一有權利接受沈振川的撫恤金和繼承他的遺產(chǎn)。
“你他媽就是個敗類!你沒資格恨任何人!”
有人將沈贊光從我身邊拉走了。
我抹去了眼角的淚,依舊無動于衷,冷漠的目光越過無數(shù)個黑色影子,落在窗上,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雨水,陽光一如從前。
當天晚上,梅姨坐在我房里,哭腫了雙眼,哭啞了嗓子,她只是落魄無助的陪伴著我,那是我第一次真誠地跟她談話。
她哽咽著,輕輕地說:“沈沉,以后你跟我和林棉一起過,行嗎?”
我沒有回答,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黑夜降臨,如此堅決的到來。
“你媽媽來了,她對我說她會帶走贊光的,所以我不擔心那孩子?!彼掏床翜I,“你爸走了,你無依無靠,我只惦記你,沈沉,你搬過來吧,從今往后,我會拿你當我親兒子一樣看待,行嗎?”
我的心像被刀子剜去一塊劇痛無比。
“我知道以前你瞧不上我,以為我纏著你爸,可我——”梅姨痛心疾首地抽泣起來:“可我們兩個命苦都被人拋下不管,我們兩個只想后半輩子好好過日子啊,林棉他爸欠下很多債,帶上林煦和別的女人一走了之,留我一個人還債,還要撫養(yǎng)林棉,你爸看我不容易,他是心疼我?!?p> 她哭聲漸漸變大,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沈沉,如果你不嫌棄我,過來跟我們一起過,讓我替你爸照顧你,這是我最大的心愿,你就答應吧,梅姨求你了?!?p> 我不能!我不能!
我恨我自己!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我自己?。?!
“梅姨,我對不起你,你回吧?!蔽议_口說,聲音也啞著,帶著悔恨。
她捂住臉失聲痛哭。
而我終于明白了,沈振川是真心真意想跟她好好過日子,如果不是我,殘忍自私,也許沈振川有生之年也會有幸福,哪怕短短幾年。
梅姨離開后,我躺在床上,麻木不仁的目光讓我看起來像個活死人,我常瞧不起沈振川的平庸,瞧不起他對沈贊光和阿彩的念念不忘,瞧不起他跟梅姨私底下眉來眼去。可是現(xiàn)在,讓人唾棄的人應該是我,本就該是我。
天花板的白漆漸漸陷入一個深邃的坑,我已經(jīng)兩天一夜沒有合眼,閉上眼睛,出現(xiàn)的畫面都是沈振川這么多年對我照顧和隱忍。小時候我沒有媽媽,他每次出車前,為了不讓我不害怕孤單,自制玩具陪著我,有了玩具我才能有小伙伴一起出去瘋跑,不是嗎?我長大后,那些哄小孩的招數(shù)漸漸沒有吸引力,換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充滿恨意的針鋒相對。我對他從未感激,我知道,阿彩生下我,我和她血濃于水,她竟能如此狠心拋棄我。可沈振川沒有,作為一個男人,他忍下奇恥大辱選擇獨自將我撫養(yǎng)成人,而我呢?
林棉的聲音輕輕響起,她在我房門前,疲憊地說:“沈沉,我跟我媽說,今晚過來陪你?!?p> 我垂眼看向她,低聲說:“你回去照顧梅姨吧?!?p> “她已經(jīng)睡下了。”她停了停,說:“我不放心你。”
我翻個身,背對她,說:“我想一個人呆著,你走吧?!?p> 林棉傻站了很久,我提高嗓音說:“趕緊走!”
我不是不想見她,而是覺得我這樣不堪的人此時實在不配得到她的善意。
她沒有離開,而是關上我的房門,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她就在門外,我卻不敢轉身多看她一眼。
沒多久,我聽見她說:“贊光,你回來了?!?p> 沈贊光問:“沈沉呢?”
林棉說:“在房里躺著?!?p> 沈贊光嘭地一聲推開門,說:“哥,媽要見你。”
我閉上眼不說話。
“你起來跟我走?!?p> 我沒理。
他走到我對面,繼續(xù)說:“就一面,媽有話對你說,你起來啊。”
我睜眼怒視他,“讓她滾。”
“你知不知道你的決定代表什么?你非要將自己逼成無父無母的孤兒嗎?”
我咬緊牙,閉上了眼睛。
“沈沉!跟我走??!”沈贊光大聲命名我。
“我爸死了,你們都滾吧?!蔽覔沃詈笠稽c力氣說。
夜里,我起床走出房間,看見林棉正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蹲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剛要伸手觸碰她的臉頰,她忽然醒了,有些慌亂,說:“沈沉,你怎么了?”
我起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放在她手里,說:“我猜你渴了。”
她立刻接過去打開咕咚咕咚喝下好幾口,然后說:“我早就渴了!”
“那你肚子餓嗎?”我問。
“沈沉,我不餓,我什么也吃不下,我今晚是來照顧你的,你哪里難受一定要告訴我?!?p> 我對她笑,將她抱起,她柔軟極了,像個可愛的小兔子,她在我懷里不安的說:“贊光沒走,他在自己房里呢,你放我下來?!?p> “你怕什么?”我問。
“我睡在客廳就行,你放我下來吧。”她說。
“你是怕沈贊光看見你跟我回房間不高興嗎?”我問。
“他跟我一樣,心里惦記你,才留下來的。”
“如果你今晚不在這,他早就走了?!蔽艺f。
她低頭不說話。
我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抱她回房間,將她放在床上,她依然有些抗拒,我坐在她身旁,低聲說:“別怕,我想讓你睡得舒服些,我去客廳睡,你放心,只要你在這,我就踏實。”
她點點頭。
我給她蓋上夏涼被,她立刻閉上雙眼,我戀戀不舍的看了幾眼,收回目光,關了燈,離開。
走到沈贊光房門有一條縫隙,我站在門口看去,一片黑漆漆,短短一瞬,我轉身回到了沈振川的小床上,他熟悉的氣味突然充斥在我的周圍。
那晚我在黑夜余下短暫的時間里睡著了,并且夢見了沈振川,夢里他像年輕時英俊,站在巷子街中央,懷里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可我看不清那孩子是我還是沈贊光,直到巷子街街口緩緩而來的白衣女人,小男孩掙脫沈振川,朝白衣女人奔去,沈振川突然大驚失色,痛苦地喊:“沈沉,快回來!”
我驚醒,黑夜離去,天色初見光亮,一切一如從前,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沈振川在廚房忙碌著早飯,提醒我上學不要遲到好好學習。
可是,這樣可怕的寂靜再次打醒我,他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永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