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秘密,有些秘密早已暴曬在陽光下被風干;有些秘密像破碎的一扇窗刮傷了身體;有些秘密置之多年腐爛在心里;有些秘密最終會被我緊緊地攥在手中帶入墳?zāi)谷ァ?p> 我姓沈,單名一個沉,沉默的沉。
二十幾年前,我出生在巷子街,同年出生的孩子只有我一個男嬰,這給我的父親沈振川增光添彩,他為此特意大擺酒席,幾乎整個巷子街的住戶都來為他賀喜。
巷子街,縣城里最古老的一條巷子,這里住著近六十戶人家,由于巷子街很多房屋是民國時甚至更早期的建筑,所以縣里幾次拆遷新建都留下了這條百年老街,當作縣里最特色的標志。
但是我的到來并沒有給沈振川多久的喜悅,在我兩周歲生日這天,我的母親突然人間蒸發(fā),不聲不響的消失在我和沈振川的生活里。
我對她沒有任何印象,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沒有任何有關(guān)她的照片,就連模糊的一顰一笑都沒有。在我七歲時,聽巷子街的老人叫她阿彩,阿彩跑了,阿彩跑了。這是我童年記憶里聽到有關(guān)于她最多的一句話。
小學一年級,我終于明白什么是媽媽,一個女人,穿著艷麗,笑顏如花,站在校門口等待自己的孩子放學奔入自己的懷里。
這就是媽媽。
我問沈振川,我的媽媽在哪?為什么不來接我放學?
這是我一次問他關(guān)于我媽媽的事,沈振川告訴我,她生病去世了,不再這個世界上了。
我不懂什么叫做去世,但我知道其他小朋友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
后來我漸漸長大,開始明白關(guān)于那句阿彩跑了是什么意思,因為我被同學嘲笑,仇恨感和自卑感從幼小的心里慢慢的滋生,這種扎入肉里的疼痛并不是誰都能抵抗,它早已影響了我整個人生。
我的童年并不是全部無趣,沈振川在鐵路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是列車員,收入頗高,但常常出車一去就是一周,每次走前都給我很多零花錢還有他為我親手做的玩具。有了各種各樣的玩具,也讓我有了很多玩伴。也許他們只是羨慕我的零花錢和玩具,才會整日跟在我屁股后面乖乖的任我擺布。
2001年冬天,我十三歲已經(jīng)上初一,放學回到家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男孩,沈振川正抱著他有說有笑,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結(jié)果,沈振川告訴我,男孩名叫沈贊光,是比我小兩歲的親弟弟。
可笑,那個名叫阿彩的女人不是死了很多年,我哪來什么弟弟。所以我當做看不見,冷著臉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我默默的告訴自己,我沒有媽媽,她死了,更不會隨便來個阿貓阿狗讓我認作弟弟。
絕不。
我想我空氣般冷漠的態(tài)度讓沈贊光感到?jīng)]勁,吵著要找媽媽,沈振川幾次想要對我發(fā)火,最后還是忍住了。
沒幾天,沈贊光就走了。
可是好景不長,春節(jié)前一天,我正組織巷子街的孩子們一起去冰河上玩游戲,沈振川再次將他來領(lǐng)回來,還要我?guī)黄鹑ネ?。沈振川叮囑我?guī)拙潆x開后,我惡狠狠地警告他離我遠點!
可是他死皮賴臉的還是跟來了,我沒記錯的話,是那個林棉拉著他加入孩子群里。
那是第一次除夕夜有外人跟我和沈振川一起過年,大年初一的晚上,吃餃子的時候我故意吃的快,將剩下的兩盤餃子通通扔進垃圾箱里,沈振川終于對我發(fā)火了,他打了我一巴掌,我捂著臉怒視沈贊光,都是這個野種害得我,我恨不得打死他!
沈贊光嚇得哭嚎起來,又沒出息的喊著找媽媽。沈振川是初二早班出車,最后他不得不帶著沈贊光一起離開。這次他沒有給我留下零花錢,什么也沒留下。
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雖然窗戶外面的世界燈火通明,到處喜慶,炮竹聲充斥我的耳朵里,我還是這么孤單,像個被所有人遺棄的垃圾。
那是我記憶里第一次哭,攥著拳頭狠狠地咬著牙齒,小小的身體顫抖無助,不知道為了什么傷心憤怒,我哭了很長很長時間,最后蜷縮在沙發(fā)角落睡著,直到天亮。
接下來的幾年,我仿佛徹頭徹尾的變了一個人,學會抽煙,成幫結(jié)伙招搖過市,打架斗毆,內(nèi)心灰暗,目中無人,最重要的是我不相信任何人。
少年時期里我十五歲,已經(jīng)長到一米七三,身材略瘦,五官逐漸清晰,但有一點,我的臉越來越像沈振川??晌液蜕蛘翊ㄖg不再多言多語,這跟其他父子的相處方式另類又顯得難堪。因為我開始瞧不起沈振川,他對他自以為還有一個兒子念念不忘,時常想再見上那個叫沈贊光的男孩一面。我瞧不起他軟弱無能的性格,如果阿彩還活著,他一定會原諒她這么多年來給我們的痛苦和傷害。我瞧不起他十幾年依舊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列車員。我瞧不起他作為單身男人朝三暮四的招惹一些女人找上門來。
我不知道那些女人看上他什么?錢?他沒有錢,不然我這幾年的生活不會比童年拮據(jù)。
有天傍晚我蹲在室外廁所偷偷抽煙,聽見沈振川在門外的說話聲,急忙將煙頭踩滅,他說你別多想,我知道一個人帶著孩子多不容易,我只想幫幫你。
隨后一個女人聲響起,謝謝你川哥,林棉畢竟是女孩子,花銷很少,這錢我不能收。
林棉?我知道她是誰,也猜到門外的女人是誰。
媽的!我罵了一句。沈振川的錢真是多到長毛,竟然去救濟別的女人。
后來,當林棉敲我家大門時,我正在洗澡,她凍的直哆嗦,手里拿著一個像飯盒的東西,就是這個女孩,她就是林棉。
我問她啥事?
她說她媽讓她過來送排骨,我諷刺她,她竟然聽不出好賴,硬生生闖進我家里,走前還不忘讓我給沈振川帶話。
她走后沒幾分鐘,我就立刻把飯盒丟到大門外。
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聽見她在外面鬼叫,姓沈的你去死!
她搞錯了,該死的人是她們母女。
初三的學業(yè)緊張,我卻忙著整天跟一些好哥們混在一起,幾次沈振川被班主任叫去學校談話,說我是好苗子不能放棄。
這句話對我而言只是一聲狗屁,連我的親生母親都放棄了我,這世上誰還有責任挽回我?
我認識了一個人叫劉大亮,他是萬豪酒店老板的兒子,長得肥頭大耳,身高也就一米六五,一臉土匪像,可是他就倆字,有錢。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所以我常跟他吃喝玩樂,從學校小混混搖身一變,變成有錢人的小弟。
別以為我多么愿意,對于誤入歧途,不走正道的道理我想過很多次,我沈沉的命格早已擺在我手心里,無人疼愛,無人關(guān)心,無人想念,身上背負無數(shù)的仇恨債。有誰樂意跟我做朋友,沒有人。
我別無選擇。
劉大亮從不帶著我們幾個小弟去學校招惹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但他說這次必須親自給讓他親妹妹受委屈的人一點苦頭嘗嘗。胡同里黑漆漆,我站在最后面,當我聽見女孩的聲音時,我以為聽錯了,靠近幾步發(fā)現(xiàn)真的是那個叫林棉的。我心里暗暗叫爽,活該她得罪劉大亮??蓻]幾分鐘,她就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及時喊一句算了吧。
我并不是想救她,我這么告訴自己,換做別的女孩,我說不定也手下留情。我雖然不是好孩子,但我還沒有壞的徹底。
我路過她時,看見她狼狽的像個流浪小狗,跟那晚她送排骨時天壤之別,洋洋得意此時全部被她的眼淚吞沒。我回頭對她諷刺地笑,警告她以后放聰明學老實點。
后來,林棉真的變得老實,不再跟我橫眉豎眼,偶爾遇見她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低頭灰溜溜地逃跑。
沈振川依然扮演他助人為樂的高大形象,跟林棉她媽眉來眼去,他以為我不知道他請人吃飯幫忙那個女人去萬豪上班,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常借給那個女人錢給林棉在教學打架的事擦屁股。
他還以為我還是那個沉默寡言,脾氣古怪的孩子。
我沒有考上高中,而沈振川不打算給我花錢自費念一中,讓我去職高上學,職高是什么鬼地方,整個學校包括校長在內(nèi)全部都是敗類,我絕不同意,為此我們第一次針鋒相對的大吵一架。
我吼他為了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恨不得把家底搬出去!
我憤怒至極,砸爛了家里的電視機,摔門而去。
那夜我在網(wǎng)吧通宵喝的爛醉如泥,早上醒來還沒有完全醒酒,買了一盒泡面填飽肚子,算了,我也不想再上學了,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隨后的一周我沒有回家,第一次離家出走,沈振川急了,但他卻找不到我,因為他根本不了解我的生活,雖然我們生活了十多年,他連我一個同學朋友都不認識。
對于少年叛逆的特殊時期,大人永遠敵不過這些種種叛逆,如同你永遠阻止不了暴風雨前彌久不散聚集在一起的烏云。
最后,沈振川妥協(xié)花錢讓我念一中。
高中生活是我最風生水起的日子,因為我是劉大亮的小弟,在學校很多人高看我,巴結(jié)我。就這樣,混到了高三。新生開學第一天,我站在操場上看見了林棉,她穿著一件綠色的裙子,扎個小辮子,擠在大榜前找自己的班級。說實話,這幾年我很少見到她,即使我們住在同一個巷子街,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趾高氣揚,傲氣得意,這種人非得嘗點苦頭才能長記性。
其實,在我初三時我就開始收到情書,身邊的哥們一個一個都談戀愛打發(fā)時間,各種類型的女孩子我也見到不少,可我就是不感興趣。歸根結(jié)底,我他媽被女人拋棄孩子的狠毒和不要臉的犯賤惡心到了。
入冬后,我跟劉大亮放局賺點小錢,每次分成我能抽到一千多,周末只要我有空都會去萬豪劉大亮開好的房間看場,春節(jié)前我差不多賺了一萬塊,為了感謝劉大亮,除夕夜我請客帶大家去小丑KTV唱歌。
沒想到會遇見林棉,她竟然也來這里消遣,還跟兩個小子舉杯豪飲,我們座位相鄰,我正好背對著她,偶爾聽見他們聊天,林棉喝完一瓶酒瓶就說我有點喝醉了。
這時,有人看見舞臺上跳舞的人群里有朱麗葉,朱麗葉這個女孩也是巷子街的,小時候常常穿著一身綠色迷彩服在孩子群里跟著我,剪一頭短發(fā)跟假小子沒什么分別,真是沒想到現(xiàn)在變成這副德行,不用猜,一定是她帶著林棉一起鬼混。
有人調(diào)侃劉大亮說朱麗葉是她夢中情/人,我知道劉大亮最近看上了她,上個月我就看見他們倆在萬豪酒店里開房。
劉大亮讓我去叫朱麗葉過來,我正起身要走,突然被眼前的人氣勢沖沖地攔下,還不忘叫囂說如果我去找朱麗葉,她就要跟我拼命。
能干出這么沒腦子的事,只有林棉。
她真的喝多了,我的第一想法,因為她竟然舉起酒瓶正惡狠狠地對著我,好像我再多一步,她就讓我立刻腦袋開花。
劉大亮認出林棉,是幾年前他欺負他妹妹被他修理的人。他想要玩她,讓她把所有的酒喝光就不去找朱麗葉,這個瘋子二話不說直接對瓶吹。喝到第三瓶的時候朱麗葉沖過來阻止,劉大亮調(diào)/戲她幾句,林棉瞪著雙眼,像要殺人一樣,突然將一個空酒瓶砸向劉大亮。
一聲巨響,酒瓶碎渣四濺,所有人驚慌地躲開,劉大亮的腦袋保住了,只是額頭擦破點傷,他讓人去抓她們倆。我說我去,你們先走。臨走前我看見林棉的衣服落在沙發(fā)上,趁著混亂抓起衣服迅速離開。
我攔下出租車直接到林棉家門口等她,二十分鐘后,我看見她正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忽然蹲下狂吐,跟剛才那一下驚鴻一砸完全兩個人。
我故意嚇唬她說,你就等著償命吧。
她聽見有人,嗖地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注視我。
那一瞬間,我其實很佩服她的勇氣,至少她憤怒時可以發(fā)泄憤怒。
她被我嚇得不輕,失控地喊,劉大亮是不是死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將衣服還給她,這樣她的狼狽沒那么明顯,她反而更恐懼,我貼在她耳邊真心實意的說:林棉,今天晚上你真讓我刮目相看。
隨后她媽出現(xiàn)讓我收下餃子,我裝作沒聽見轉(zhuǎn)身離開。
此時,頭頂前方煙花綻放,我忽然覺得自己看清一些事情,比如我馬上十九歲,仇恨和憎惡卻依然那么重要。比如我身后的林棉,她可以任人宰割,可以被踐踏尊嚴,但重點是,那個人必須是我。
在我的回憶里,年少的往事都是伴隨一個人的闖進而深刻鮮明。我不止一次問我自己,如果我沈沉的人生沒有愛情發(fā)生,結(jié)局是不是可以讓我了無牽掛的死去。
可事實是,人活在世,愛情必然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