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過東坡先生沒幾天,一個秋意蕭然的午后,師師從新置的那張美人榻上午睡剛起,就聽到有人噔噔地上了樓來,從那腳步聲,師師即可斷定是劉錡無疑了。待劉錡提著自己的劍匣掀開了簾子時,師師報以回眸一笑。
“怎么?四廂要寶劍贈紅裝嗎?”師師站起身來,輕移著蓮步,故意戲謔道。
劉錡憨憨地一笑,只見他小心翼翼地將劍匣放在桌上,又格外細心地打開了匣子,從里面取出了一個別致的卷軸,劉錡舉著卷軸神秘地一笑道:“猜猜這是什么?”
師師好奇地湊了過來,從劉錡手里接過了卷軸,欣然道:“原來是瞞天過海!是四廂得了什么寶貝字畫?”
“這是李伯時的《西園雅集圖》!”劉錡的語調(diào)中分明包含著激動之情。
“啊——!”師師不由驚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眩暈,許久才道:“是、是龍眠居士的真跡嗎?”
“是真跡,我敢斷言!”劉錡肯定地答道,“這是從米友仁【1】老丈那里偷偷借來的!”
師師哆哆嗦嗦地將卷軸放在了書房的桌子上,愣了片刻之后,她轉(zhuǎn)過臉去看著窗外,很快劉錡就聽到了她的抽泣聲!師師忙掏出了手絹來擦拭自己的紅淚,劉錡眼看師師如此失態(tài),忙一只手微微扶著她那嬌弱的肩頭,安慰道:“咱們既要為眉公正名,須先自己鎮(zhèn)定些,別亂了方寸!姑娘若是這么著,我可拿走了啊,呵呵。”
“今日若你出了這個門,明日就別想再進來,哼!”師師揉著眼睛佯怒道,說著她就去洗了把臉,又薄施粉黛了一番。
當師師再次出現(xiàn)在劉錡面前時,已是一副平靜的面目,師師手里也拿著一個卷軸,她舉向劉錡風趣道:“我這個也是真跡哦,而且與你這幅剛好是一對!”
劉錡納悶兒了,忙問:“你這幅也是李伯時的大作嗎?”
“不是!我先賣個官子,待會兒自會給四廂看的!”
師師走到了桌前,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卷軸,摩挲著《西園雅集圖》道:“這幅名作,我尋了多年也未見過真跡,沒想到這位小米家里卻收藏著,這樣一件稀世珍寶,又是如今的禁品,這位懶拙老人如何肯借給四廂的?四廂又如何得知他家里有的呢?”
“這事也是巧了!”劉錡坐了下來,“上回我家去之后,跟夫人談了談眉公的事情,夫人就說她小時候見過那雅集圖,只是她那時年紀小,如今已不記得是在哪里見過了!我就催她使勁兒想,使勁兒想,夫人就急了,呵呵,便跑回了娘家去問,沒想到我岳丈還真曉得此事,也真就借到了這副名作,所以夫人便興高采烈地攜著它回了家!”
“莫非四廂的岳丈跟米家是莫逆之交?這等東西,米家豈肯外露?又豈肯外借?”
“我也說不清,據(jù)夫人說,我岳丈乃侯門嫡子,一向敬慕文士,款待過幾回那米老丈,他們年紀又仿佛,因此走得還算近,米老丈自然就‘奇文共欣賞’了!總之還是我岳丈面子大吧,這回我岳丈一開口,米老丈就肯借給他了!”
“呵呵,沒想到俺李師師也沾了侯府的光兒了,沾了尊夫人的光兒,改日一定登門致謝!”
師師長舒了一口氣,準備打開《西園雅集圖》,不過她最后還是放棄了,向劉錡婉然笑道:“四廂,還是你來吧!”
劉錡笑笑,于是十分嫻熟地將卷軸打開來,師師湊近仔仔細細地賞鑒了一番,方欣悅道:“筆法潔凈輕細,甚得輕重之要,白畫尤入神,他人難得其神韻,果是龍眠居士真跡!”
“不過我聽聞那米元章曾言李畫‘神采不高’,還說什么李氏師法吳道玄,終不能去其氣,自稱米家山水取法顧虎頭的高古筆法,不使一筆入?yún)巧『呛?,當真口氣不??!”劉錡望向師師,“姑娘,你如何看此事?”
師師淡然一笑,道:“各花入各眼,原無須多加爭辯!只是那米元章向來自視頗高,言論出格,就是這么個怪性情,何況一時之論,后來怎么想就未必了!若是真不好了,他家又怎肯偷藏此畫到如今?”
“有理!咱受教了!”劉錡客氣地一拱手。
師師笑盈盈地將自己那副卷軸與《西園雅集圖》并排攤開來,劉錡湊近了去看,發(fā)現(xiàn)題名是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這篇記是用小楷寫成的,劉錡看后豁然笑道:“果然是與那幅圖是一對的!不看此記,咱還真有些分不清人物呢!”
“先看看這米元章的恭維之詞,‘李伯時效唐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而人物秀發(fā),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風味,無一點塵埃氣’……”師師灑然一笑,“四廂且說說,這到底哪句是他的實心話?呵呵。”
劉錡笑而不語,于是特意將圖記倒轉(zhuǎn)過來,使得圖記可與雅集圖并看,劉錡一邊指著雅集圖上的人物,一邊念著圖記道:“‘其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幅巾青衣、據(jù)方機而凝佇者,為丹陽蔡天啟;捉椅而視者,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環(huán)翠飾,倚立自然,富貴風韻,乃晉卿之家姬也。孤松盤郁,上有凌霄纏絡(luò),紅綠相間。下有大石案,陳設(shè)古器、瑤琴,芭蕉圍繞。坐于石磐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執(zhí)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巾繭衣,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淵明《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捉石觀畫者,為張文潛;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視者,為鄭靖老。后有童子執(zhí)靈壽杖而立。二人坐于蟠根古檜下者,幅巾青衣,袖手側(cè)聽者,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為陳碧虛;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觀者,為王仲至。前有鬅頭頑童捧古硯而立,后有錦石橋、竹徑,繚繞于清溪深處,翠陰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團而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環(huán)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p> “‘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仿佛其人耳。’”師師飽有深情地背誦道,“四廂曉得此畫作于何時,又有何深意嗎?”
“自然只是曉得一點皮毛而已,今日也是有意來向姑娘請教的,所以還請不吝賜教才是!”劉錡拱手笑道。
“呵呵,那咱們吃了茶細說!”師師請劉錡往客廳去,邊走邊說著,“四廂也算是有口福了,前日官家剛送了一餅‘龍團勝雪’過來,聽官家說此茶為鄭可聞所制,比之‘黃金可有,而茶不可得’的‘小龍團’更過之,只是將揀出之茶擷取當心一縷,以清泉漬之,光瑩如銀絲,每餅如今市價已至四萬錢!我家里雖無清泉,卻也有去冬在城外各處梅花上采來的雪水,就埋在我家那梅花樹下,他人點茶時水不問江井,要之貴活,可是我偏不用活水,呵呵,今日咱們就品一品究竟如何!”
“呵呵!真是趕早不如趕巧!咱們一邊品著佳茗,一邊暢敘前代文苑掌故,正是風雅之極!”
師師突然回身伸出一只嬌臂攔住了劉錡,嫣然一笑道:“我先考考四廂,若是四廂答不上來,就罰四廂回家給夫人打洗腳水,如何?”
“???原來這茶不好喝啊!”劉錡笑著撓了撓頭,“好吧,為了這難得的好茶,真去打洗腳水也認了!”
“呵呵,看來四廂的夫人是個有福氣的!”師師嘆羨道,“四廂,你說為什么當今的名茶多以‘龍’、‘鳳’或‘龍鳳’命名之?”
劉錡思忖了一番,囁嚅道:“這個,這個,大約是一種壓勝之法吧,我先前聽聞說太宗時期,朝廷特制龍鳳模,造團茶,以區(qū)別于庶民!”
“不錯,看來四廂果真博聞多識!太平興國年間因求雨正盛而祈龍,龍是四靈之一,當時又視茶葉為‘靈芽’,故而制作龍鳳團茶。經(jīng)過壓勝之后,茶不僅是上佳的飲品,還可養(yǎng)生延年!”
“呵呵,那還等什么,姑娘快上茶吧!”
【1】米芾之子,也是知名書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