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何時忘卻營營
一長亭送別
一股和煦的春風(fēng)吹入寧靜的書房,吹響了珠簾子旁的風(fēng)鈴,頓時發(fā)出一陣柔和悅耳的清音;窗前有幾瓶別致的插花,幾葉花瓣亦隨風(fēng)而落,如雪片一般。
一位打扮素雅、身姿窈窕的年輕女子,正背對著一塊石質(zhì)獨屏風(fēng)向里面提筆站著,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襲來,使她停筆躊躇了一下,似略有所思。那屏風(fēng)上所繪制的是五代知名山水畫師李成的《晴巒蕭寺圖》,女子回顧了一下屏風(fēng),恍覺整幅圖在眼前活了起來……
一位約摸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忽然步履輕盈地推開簾子笑瞇瞇地走了進來,屋里的女子竟未發(fā)覺,還在那里出神,妙齡女子湊到桌前看了一下,淺笑道:“呀,娘的這張文竹圖快臨好了?。‘斦媾c原作毫無二致嘛,看來娘也真是胸有成竹了!”
那是一張宣紙臨摹圖,臨的是文與可的墨竹,年輕女子被這一句評點給驚擾了,忙回身嗔怪道:“死丫頭,你何時進來的,嚇我一跳!”
“剛剛進來的啊,我這么一個大活人進來,娘都沒看到,還怪我??!”說著,那妙齡女子可愛地吐了一下舌頭。
年輕女子一面收拾起文具,一面詢問道:“下面情形如何?”
“看樣子又是一頭牤牛,已經(jīng)回過話兒了,娘今日且安心作畫吧!”
“嗯,已經(jīng)畫了一個月了,今日就要收官了,這會子正好歇歇呢!你去給我煎了茶來,吃完茶我再正式收官不遲!”年輕女子吩咐道。
這邊妙齡女子還未下樓,已有一陣急促的“登登”的上樓聲傳來,年輕女子聞聲忙又操起了畫筆,作出一副凝神運筆的專注姿態(tài)。一位約摸五十歲上下、裝扮得有些妖冶的婦人,掀開簾子急火火地進來,大聲道:“哎呦,我的寶貝女兒,你都七八天沒接客了,今日務(wù)必接下這一個吧,剛剛那客官又給了這個!”
說著婦人遞上了一塊于闐碧玉,可那年輕女子卻頭也不回,婦人湊上來繼續(xù)嚷嚷道:“我看這玉起碼值個四五百兩,女兒今日就看在這玉的份兒上,下樓去隨便彈奏一曲就好!那客官可是說了,只求見一見姑娘,蒙姑娘彈個小曲兒、吃上幾杯酒就去,不作他想!”
年輕女子輕嘆了一口氣,丟下了筆,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隔著花園的不遠處是那條約十余丈寬的五丈河,該地段較清凈,河中隱約可見一些彩色的游船往來,河邊的垂柳如今已經(jīng)長出誘人的新綠,正在風(fēng)中擺動著窈窕的身姿!
正在婦人火急火燎之際,年輕女子終于開口道:“媽媽如今又不缺這點錢,何苦叫女兒去對牛彈琴呢?若是沾染了那腌臜之氣,損毀了女兒的名聲是小,減損了咱這醉杏樓的身價是大!媽媽如今也不用愁,女兒如今在外頭有了點小名聲了,上回齊州的李大官人來,出手就是兩三千兩吧,李大官人也未必是女兒的知音,他肯這么大手筆,也是在外面聽到女兒的名頭,不敢小覷的意思呢!”
那婦人手里拿著玉呆了一會兒,嘆氣道:“誰叫咱如今就剩下你這一個寶貝女兒呢,不疼你還疼誰去!我這就去打發(fā)了那客官!”
醉杏樓前院的客廳里,此時正坐著一位四十歲上下、商賈打扮的客人,旁邊站著他的小廝,那客人豎著耳朵正靜聽內(nèi)院的動靜。婦人笑吟吟地步入了客廳,讓人遞還了一應(yīng)財物,賠罪不迭道:“真是對不住客官了,今日我家女兒偶感風(fēng)寒,確實有些下不來床,客官還是先把這個拿回去吧,下次您再上京來,定讓俺家女兒陪著您小酌幾杯,也算賠個禮!”
那客人嘆著氣站起身來,一面命小廝接過了銀兩,一面自己親手接過了美玉,勉強道:“好吧,那就下回再說!”
婦人陪著笑把客人禮送出了門,那客人與小廝才走出了大概十幾步,那客人便氣鼓鼓道:“這粉頭兒果然是架子大,也難怪,如今咱大宋上下誰人不知她李師師的大名,要怪就怪咱家沒有那潑天的富貴吧,不能叫這粉頭兒陪著咱一夜風(fēng)流,也罷也罷,就退而求其次吧!”
朝廷已經(jīng)任命了童貫為監(jiān)軍使者,滿汴京都在沸沸揚揚地談?wù)摯耸?,師師和云兒忽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情形,頗有些可笑。
報捷的那天,云兒從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來,她看師師正閑坐著,便湊了上來道:“我來給娘說個新聞,今日上午有朝廷報捷的快馬從御街上跑過,這會子大伙都在說呢!”
“說什么?”
“說西夏虜王并梁太后已經(jīng)授首,過幾日西邊兒的隊伍就要來東京獻俘呢!”云兒答道。
師師當即冷笑道:“呵呵,你信嗎?”
“娘若信,我就信!”
“我看你平素對這些事情挺上心的,難道也沒法分辨一二嗎?”
云兒顯得略有些緊張,忙分辯道:“娘說哪里話!還不都是娘讓我每日留意東京新聞嘛,我哪里就懂什么了!”
“呵呵,我說笑呢,你就急了!”師師啜飲了一口茶,緩緩道,“若是說打了一場大勝仗,這我是信的,若說俘虜了敵酋,這個我還真不敢相信!擒王滅國,哪里就這么容易!先時君明臣賢尚有大敗,何況今日,呵呵!不過呢,那西夏如今也是昏主當政了……好了,不說這個了,明天去街上看告示吧,應(yīng)該會有的!”
“也是昏主……娘上回還說,這天下最容易的事,莫過于做官,一個人如果連官都做不好,那他還算是個人嗎?嘻嘻。”云兒小聲道,說完便與師師會心一笑。
第二天,云兒從街上看了告示跑回家來,走進師師的閨房,便嚷嚷道:“呵呵,娘果然是料事如神,只是一場什么平夏城大捷,說是殺敵十萬!”
“嗯,你呀!”師師微笑著點了一下云兒的眉心,“跟娘學(xué)著點吧!行了,不說笑了,外面車雇好了嗎?”
“雇好了,咱們現(xiàn)在就可以上路了!”
也就是那天上午,師師雇了一輛馬車到城外去送別她的古琴師傅劉繼安,她們二人先行到了城外官道旁的亭子里等候,直到后來云兒看到一輛敞著前門的馬車從京城的方向緩緩行駛而來。
車里面坐著一對五六十歲的年長夫婦,當云兒看到那熟悉的輪廓時,忙向亭子里的師師做了大聲通報,師師聞聲走出了亭子,微笑著靜候那輛馬車停住。當馬車停穩(wěn)后,師師忙嫋嫋娜娜地迎上去行禮道:“師傅,學(xué)生已經(jīng)在這里恭候多時了!”接著又向劉夫人見了禮:“師娘好!”
那劉繼安頭戴著高桶東坡巾,著一身圓領(lǐng)長袍,其人眉目疏朗、神明爽俊,一派仙風(fēng)道骨!師師最重劉師傅為人清寒耿介,一絲不茍,雖則半生潦倒,但豐采高雅、愛琴不渝,終成汴京有名的琴師。
劉繼安見師師來了,急忙下車道:“哎呀,怎么還專門來送老朽呢,前些天不都吃過踐行酒了嘛,何必再麻煩這一遭,你家里事情也不少!”
師師陪著劉師傅往亭子里走,微笑道:“吃酒是吃酒,送行是送行!師傅此一去,咱們師生今生恐怕再難有相見之日,學(xué)生這心里……”
劉繼安找了一個已經(jīng)墊好了蒲團的石凳坐下,又看著師師坐下,方道:“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我?guī)熒粓?,前日吃了踐行酒也是情意了,何必這般不舍呢!我平常對你一向嚴厲,你怎么就不記恨我?叫我老骨頭這心里……”
劉繼安言下有些黯然,師師語笑嫣然道:“嚴師出高徒,師傅對學(xué)生才是真上心!”
云兒從馬車里取過一個上了鎖的黑漆木匣子給師師,師師又轉(zhuǎn)手將它連帶著鑰匙遞給了劉師傅,一笑道:“那日當著人多,不方便拿這個給師傅,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如今師傅且收了,回故鄉(xiāng)安享晚年吧!”
劉繼安接過沉甸甸的匣子,老淚頓時流了下來,哽咽道:“你暗里做的那些事,我還是知道的,你手上也不寬裕,如今每日開銷也大,何苦又來接濟我呢!這么些年,承蒙你們這些學(xué)生的酬謝,師傅也積攢了不少家底,也夠養(yǎng)老的啦!”說著便送回木盒,可師師就是不接。
“呵呵,我手上再不寬裕,也總比師傅強出不少吧!何況學(xué)生如今正當紅呢,想要每天都有大筆的進項,也是舉手之勞!”師師做出一副輕松的樣貌,“師傅跟學(xué)生不一樣,您一旦回鄉(xiāng),生計多半就斷了,每日只是坐吃山空,自然要有備無患才行,最好再給您和師娘都備上一口上好的壽材,也是學(xué)生對您多年栽培的回報了!”
劉繼安轉(zhuǎn)悲為喜,眉開眼笑道:“好,那為師的就收下你這份心意了!”他拿著木匣子站身來去交給了車上的夫人,又從車上取下來一張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琴和幾部書,然后疾步返回。
劉繼安把東西小心翼翼地堆放到了石案上,然后示意師師道:“師傅也送點東西給你,一份心意,快收了吧!”
師師打開琴看了一下,琴面系桐木斫,琴底系梓木斫,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翠玉琴軫,琴徽疑為瑟瑟徽;通體斷紋較多,有蛇腹斷、牛毛斷、流水斷、龜背斷、梅花斷;栗殼色底間朱紅漆,鹿角霜灰胎,龍池、鳳沼為圓形。師師細看了一番龍池內(nèi)的文字,上面刻有唐文宗年號“太和丁未”四字,果然是師傅提起過的那張?zhí)拼佟蔼氂摹?,劉繼安于是指著琴道:“技高琴師寥若晨星,可良琴難覓,更是千金難求,這張‘獨幽’是文正公之族孫范世京【1】所贈,世京兄愛鼓琴,偶得寶琴,見我雅好此道,又承他青眼,特相贈于我。實話說,為師此生也彈不了幾年了,就贈予你這有緣人吧!妙音出于熟習(xí),只望你勤加練習(xí),莫負了它才好!”
“呵呵,師傅既這樣說,那學(xué)生是斷斷不敢收下了,學(xué)生天性疏懶,您還是自己留下吧!”師師婉拒道。
“呵呵,音韻之妙,全賴乎指法之細微,師師你天性穎悟,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師傅是個性情中人,不喜虛與委蛇,師師曉得無法拒絕,只好笑納了。師師平素喜歡對花鼓琴,也喜歡月夜鼓琴,鼓琴時更喜焚香,她多年來也確實想覓得一張良琴,可始終未能如愿,此番能得師傅割愛,自是銘感五內(nèi)。
師師又瀏覽了一下那些書,是《琴史》、《樂圃余稿》、《樂書》、《琴論》等篇什,她趕緊歸還了師傅,一笑道:“好的,學(xué)生記下名字了,待會兒回了城就去相國寺書肆買了來!琴學(xué)生留下了,您的書,您還是拿回去吧!”
劉繼安把書塞到了師師手上,決然道:“要你拿著你就拿著,上面有我的一些批注,都是我畢生的心得,這可是旁的書上沒有的!別的不敢說,師傅彈了一輩子的琴,這點造詣還是有的,總不會誤了你!”
師師見師傅如此堅決,只得道:“好吧,承蒙師傅的厚意,學(xué)生就領(lǐng)受了!”
“雖說只有智者方可撫琴,獨奏古琴又系‘圣王之器’,可眾樂,琴為之首,世人總是偏愛它的,無論境界如何,造詣如何,總喜歡撥弄它,所以你不要荒疏了技藝,就算將來你不吃這口紅妝飯了,光靠一張琴也可以養(yǎng)活你,就像為師這樣,呵呵!”劉繼安語重心長道,“此外,就是把這些諸如《琴史》、《琴論》之類的書多翻翻,了解些前賢的心聲,對你來日增進樂理、樂律、樂器方面的把握,使技藝更上一層,定然大有裨益!不過,古之善鼓琴者必不泥于律呂,泥律呂者必不善于鼓琴,還須用心體會才是!”
師師聽得頻頻頷首,滿目含情道:“嗯,師傅的話學(xué)生記下了,果真是這一程沒有白跑!”
師師忽而黯然淚下,她唯恐淚水打濕了書,忙讓云兒收了起來??伤龑嵲跊]有忍住,竟伏在石桌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劉繼安不明所以,忙站起來勸慰道:“好好的,這是怎么了?難不成是舍不得師傅走?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快別傷心了!”
師傅勸解了半天,師師才拿手絹擦拭干了眼淚,睜開那已經(jīng)哭紅的眼睛道:“師傅,學(xué)生不是難過,學(xué)生是高興,是發(fā)自心底為師傅高興!”
“哦,為我高興什么?”
“今日師傅脫出了東京這座牢籠,難道還不夠高興嗎?學(xué)生卻不知何日才能脫離這牢籠,去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師師指了指東京的方向,“學(xué)生這輩子還沒有離開過東京呢,恐怕到死了,也會葬在這里吧!”
說著,居然又伏下身子哭了起來,劉繼安聞聽師師的話也有些悵然,半晌方道:“再過幾年,等那李姥看你賺不了錢了,你就到蔡州鄉(xiāng)下找?guī)煾担瑤煾蛋?,就收你做女兒!咱們長長遠遠做一家人,師傅、師母一定好好的疼疼你這個乖女兒,你說好不好?”
師師于是破涕為笑,抬起頭來道:“好啊,好??!師傅,咱們一言為定!”
目送著劉師傅的車遠去以后,師師和云兒才啟程返回,此時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汴京的塵囂正盛呢。
【1】文正指北宋名臣范仲淹,范仲淹也喜歡鼓琴,得琴趣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