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朗氣清,夜間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圓。褚齒坐在轎中,思緒紛雜,目光一直落在車夫屁股下波斯毯的一綹線頭上。走了半個時辰也未到,別真是遇上壞事了。
“過橋就是了。”一旁的大月道。褚齒望了一眼前頭:“我下來走走吧?!闭f著就跳下馬車,把大月和那趕車的都嚇了一跳。
柳橋色如白玉,與水中倒影正圍成一個渾圓玉玦,粼粼碧波中,倒映著白玉橋,冒黃柳葉與瓦藍天空。褚齒身穿梅子青素凈常服,走進這斑斕天地,人與景相輔相成,宛如一幅金碧山水畫。
不必辨認,跟前只有一座龐然宅邸,丹楹刻桷氣勢磅礴,好像恨不得把“財大氣粗”四個字立在門前。
褚齒在橋上信步,大月跟上來,掏出一枚雪白綢緞方巾拭了拭額角。如此巨大的民宅,對褚齒來說簡直嘆為觀止:“這么大的宅子,幾個人住?。俊?p> “四人吧?平日也就阿郎和娘子住,令山常回來住,也算一個,客仲卿常居于此,也算一個。”
褚齒不解:“四個人?這鳥大的宅子怎么???”
因在草場上練武,褚齒身上粘了草屑泥巴,臉色又有些黑,看她這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大月臉上提起一絲神氣:“主人與三個郎君自然都有他們的別院了,更不提那書房與古董房就有數(shù)間,西院是下人住處,男女分宿,都占了快一畝半地了?!?p> 捕捉到她神色的微妙變化,褚齒笑道:“下人有多少?”
“五十一人。”大月走到褚齒前頭,快步往大門走,“咱們得快些了?!?p> “那你剛才又說只住四人?我還以為他們蹲個茅坑都要騎馬去。”
像是被褚齒的話震了一震,大月立住了,不過那震撼只消片刻,她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往前去了。門前迎著的兩個青衣主動和大月打招呼,大月只從嗓子里“嗯”了一聲,她平日里罵罵咧咧,可不這么話少,那兩個青衣本想調侃一番,見她面色陰沉,便噤聲了。
褚齒無心挖苦大月,只是她從匪寨子出來,見過自戀成狂的爛人,見過自甘墮落的廢人,卻沒見過這樣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好人。她看出來大月惱了,自知過分,連忙把迎客小青衣遞來的水盆搶過,轉身遞給大月:“大月你先洗,剛才是我冒犯了。”
這門廊屹立于此數(shù)十年,還是頭一次看見主子給奴婢遞水,而且這奴婢還十分地不領情。一旁兩個青衣目瞪口呆,大月將手在水中過了一遍,冷冷笑道:“你未必就比我高到哪兒去,在這地界,你還要敬我三分?!?p> 此話一出,褚齒啼笑皆非,抬手就將盆里的水潑在門前:“這水臭了?!?p> 畢竟褚齒是客,大月不便發(fā)作,只死死瞪著褚齒,臉色愈發(fā)陰沉。旁邊一個青衣連忙解圍,說主母該等久了,領著褚齒就往屋里走。
此宅風格與令云宅邸十分相似,只是大了許多倍。一進屋,眼前就是一座小園,園中錯落有致植了低矮茱萸、文竹及東瀛珍珠羅漢松,假山也比別處的好看些,園子兩旁分別是兩道長廊,立于門口望不到頭,廊上一路都掛著大燈籠。
兩人走進去,每過六根廊柱,就能遇著一個大擺件,多為銅制,有鹿形、鶴形、蛙形……褚齒不禁暗想,這家人是有錢,喜歡的東西卻奇奇怪怪,不過前頭那蛙形的嘴挺大啊……
再往里,遇上一個圓湖,殘荷蕭蕭,湖那頭立著一個水榭。此湖就是交集處,湖周小徑四通八達,各往不同的區(qū)域去。青衣領著褚齒向左行,過迷宮般拐了幾個彎,褚齒忽然嗅到一陣撲鼻的桂花香:“小娘子,你們這里種了桂花嗎?”
“是,里頭有片桂林呢,是主母年輕時植的?!?p> 桂花林!聽起來就香噴噴、甜蜜蜜、軟糯糯的桂花林,那是桂花醬、桂花酒、桂花糕的故鄉(xiāng),往里面一鉆,夫復何求。
褚齒不知道他們的路并不經(jīng)過桂林,興高采烈盼了一路,興致在令高鏡和陳映蓮跟前戛然而止了——這看起來十分有錢且惡毒的女人,必定是令雨的母親了,褚齒暗想。
這丫頭樣貌十分標致,堪稱一眼勾魂,見之忘俗,可惜黑了些,雖然身段纖細,動靜間能看出身子骨很結實,只是……這奴婢般的青衣是怎么回事?她的衣服怎么比廚房奴婢的還臟?陳映蓮上下打量著褚齒,立即總結出來:顴骨包肉,鼻直垂肉,下頜周正,尚可;微微眼下三白,微微覆船口,偏重剛強,不旺夫。
“做個偏房尚可,身子糙好生養(yǎng)?!标愑成彽?。
“偏房?”褚齒皺起眉,像投入沸水的蚌,嘴不自主地緩緩張開了,少頃,終于反應過來,“您說笑了。”
陳映蓮報以微笑,褚齒明明白白瞧見一旁的令高鏡打了個寒顫。此時褚齒才注意起令高鏡來。他眼下烏青,如此天氣穿著大氅,卻似有潮熱盜汗之跡,褚齒在醫(yī)廬待過多年,這點癥狀還是看得出來的:腎虛。
“你是哪里人?家中可有兄弟姐妹?祖上都是做什么的?”陳映蓮接著問道。
“這事兒我懂的不多,您回頭問令郎,他派人把我祖宗都從墳坑里刨出來了?!?p> “做妾你可愿意?家里想要多少銀子?”
“要看做誰的妾了?!贝藭r褚齒已壓不住怒意了。
陳映蓮眉毛一沉,重新打量起褚齒來,這一次,她從褚齒眼中讀出來一個字:犟。
陳映蓮出身微寒,卻生了顆七竅玲瓏心,性子極犟,一身向上的勁。少年時在令家酒館幫著賣酒,因她伶牙俐齒,業(yè)績突出,深得令家大人歡心。十七歲時,令家向她下了聘禮,此后嫁給不?;丶业拈L子令高鏡,開啟了自己另一面人生。
令家明面上做酒肆,底下卻做著別的生意。令高鏡一介書生,只考上一個秀才,既無謀略,又無膽識,甚至極少回酒肆。陳映蓮過門后,一步步接過令家大旗,徹底改變了京城地下格局,最終推出自己三個兒子,把青竹幫搬上了明面。
對令家人來說,招來陳映蓮不知是福是禍,世間如今獨剩下令高鏡一家人,也無處可問了。正因為陳映蓮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她也最怕這樣的人再次踏入自己家門。
“你想做誰的妾?”陳映蓮微微歪著頭,緩緩問道。
“如果是做令高鏡的妾,愿意,銀錢一文不要?!瘪引X冷笑著答道。方才大月細數(shù)家中幾人,并未提到有妾,可見令母或許容得下令高鏡偷食,卻斷然容不下他娶妾。
“好放肆的野丫頭?!标愑成徰圯喴皇?,嘴角繃起來。
“我不過青竹幫中一個普通打手,大中秋的,你差人不由分說把我截到此處,就為亂點鴛鴦譜嗎?”
此時天色已暗,四下聞得見酒肉香了。陳映蓮盯著褚齒,問身旁女婢:“二月,你瞧瞧他們幾個都回來了嗎?”她原以為褚齒和那些個取了鳥類名字的女婢一樣,不過自命清高些罷了,沒想到還是個刺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趕客了。
女婢垂首道:“回主母,方才通報過,都回來了,晚膳也做好了,等著上桌呢?!?p> “人都來了,一同去吃飯吧?!标愑成彸引X不冷不熱道,她心里并不想褚齒過去。
吃飯?看他們家的飯菜養(yǎng)出來的都是些豬狗,褚齒連味都不想聞,“不必”二字還沒出口,令云和令雨從那頭興沖沖地過來了,褚齒和陳映蓮兩人都氣得幾乎跳腳。
“小齒,大月說母親把你請來了,我們還不信呢。”令雨笑道,“都聊了什么有意思的?”
褚齒擠出笑,被怒火燒糊的大腦瘋狂轉起來:“啊……都挺有意思的。”
“聊什么,先去吃飯,有蓬萊的巨鰲蝦?!绷钤拼┻^幾人,拉著褚齒就走。見這幾人的臉色都難看得像吃了蒼蠅,令云就知道褚齒和他母親合不來。且不說褚齒是個火藥桶,令云太了解他親娘可惡起來是什么樣子的,現(xiàn)在還沒被褚齒按在地上打已是神跡。
筵席擺在院中,周遭各式精巧花燈亮起來了,夜風送來陣陣桂花香,也奪不去桌上美食風頭,山珍海味目不暇接,瓜果醇酒飄香四里。
褚齒夾坐在令云、令雨中間,望著飯菜咽了咽口水,心想如此佳肴,孔孟老莊也能養(yǎng)成他們那個刁鉆樣。一家人與褚齒一同落座后,席間還空著一個位子,同樣擺著碗筷。
褚齒覺得奇怪,令山替她問了:“仲卿怎么還不來?”
“來了?!?p>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后方響起,褚齒回頭去看,忽然渾身一震,仿佛一桶冰水從頭淋下。
來人缺了一臂,身材魁梧,方正面盤上烙著一道長疤。他是褚齒午夜夢回的頭號閻王,雖然時隔九年,褚齒容貌變化極大,仍被他嚇得六神無主,她死死盯著他,周身冒出汗來。
仲卿也盯著褚齒,一是褚齒死死盯著他,二是褚齒臉生。
“這是仲卿,我們家客人?!绷钣杲榻B道,“仲卿,這是小齒,我朋友?!?p> 仲卿入座了,與褚齒互相致意。
一桌子仇都攢齊了,此情此景,褚齒很難不生出一撮劇毒將他們一舉殲滅的念頭來,只是鹿歸寨有鐵的規(guī)矩:不得投毒,不殺無辜,不劫貧病,不栽贓嫁禍,交戰(zhàn)死不復仇。這些規(guī)矩是沉老爺子定的,后來被他自己打破了,他彌留之際千叮萬囑要沉眉一定要給他報這鳥仇。
怕被那獨臂人認出,褚齒如履薄冰,飯吃得不香了,早早落了筷,一心只想回家去,又怕走早了令雨以為他家飯菜不可口,只得枯坐在席上。這時令母提出玩飛花令,大家連聲附和,褚齒見狀不妙,蹭地站起來:“多謝二老盛情款待,我已吃飽了。今日畢竟是中秋,我想回去陪祖父,就此告辭了?!?p> “去吧?!标愑成徴鄱疾磺埔幌埋引X,說著轉頭朝大月道,“端我那壇子上好的御供西域葡萄酒來。”
“小齒,來,吃完這塊云糕再走。”令云拉住褚齒,揀了一塊云糕遞給她,一面朝她使眼色。
吃什么云糕,我又不稀得留下來喝她那葡萄酒!褚齒想走,奈何被令云拉著,只好憤憤把那云糕用力在嘴里嚼爛。正嚼著,大月面色煞白一路小跑過來,顫抖著道:“主母……那葡萄酒不見了?!?p> “胡說,就在那酒柜里,第三層月光杯旁擺著的?!?p> “主母恕罪,酒是真的不見了?!贝笤卤緛硪驗槎嘧旄嬖V令雨褚齒就在宅中,被陳映蓮教訓過了,現(xiàn)在怕得幾乎要哭出來。
“是我拿去喝掉了?!绷钣隉o辜道,“我以為是什么酒呢。”
令雨年紀最小,也是陳映蓮最寵溺的,見他這么說,只好作罷:“這傻孩子?!?p> 褚齒恍然大悟,差點憋不住笑。那壇葡萄酒就被褚齒藏在前門長廊的蛙形銅器的嘴中,陳映蓮沒想到她故意借這酒饞褚齒,沒想到酒一早就讓令云令雨合伙拿了,送給褚齒當中秋禮了。
辭了筵席,一名青衣送褚齒出去,褚齒走在后頭:“小娘子,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不必送了。”那青衣抿了抿嘴,搖搖頭,家里女婢都知道,外人進出都要由奴婢領著,以免有人手腳不干凈。褚齒猜到幾分,不再為難她。送到門外,褚齒見那青衣回去了,當即折返翻墻而入,她要取回葡萄酒。
長廊靜悄悄的,熱鬧都在遠處,褚齒大大方方拿了酒,又打起別的主意:京城本來桂樹就少,這時節(jié)桂花開得正盛,不去看一眼、聞一口就太可惜了。料他們玩得開心,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褚齒當即躍上房頂,循香而去。
桂林是真桂林,比褚齒想象中的要大。那一片香海坐落在令宅北院,青竹山腳,褚齒一躍而下,撲倒在樹叢里,頓時落花紛紛,地上又撒了一層金黃。這一帶沒有燈,正巧月兒已經(jīng)升起來了,今夜月色格外皎潔,照見金黃桂花掩在綠葉從里,一層層,一簇簇,引得褚齒伸手去摸,花是涼的,鮮嫩的,軟乎乎的。
褚齒找了一根粗枝半躺著坐下,兩腿腿吊在半空中,如癡如醉呼吸著馥郁香氣,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壇酒,拿出來暢飲幾大口,便抬頭從花叢中望著明月?!胺驈秃吻??!彼滩蛔@道。
蠻蠻子此時不知吃了晚飯沒?褚齒打了一個激靈,連忙坐起來,這酒還是和他一同喝的好。
褚齒像只貪心的蝴蝶,在桂樹中左挑右選,最后折了花開得最盛的一支塞在胸前,鼓囊囊的,心滿意足跳下樹來。
“你果然在這里。”令山的聲音忽然響起,嚇得褚齒差點扔了酒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