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市人民醫(yī)院急診科的病床上,呂東像吃了毒蘋果的白雪公主,從來沒有睡得如此深沉。旁邊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像眼淚在訴說著哀傷。此時已是深夜,墻上鐘表的指針已經(jīng)指向十一點三十五分。孟成和吳猛坐在旁邊,呆呆地看著那張慘白的臉。
孟成很驚訝。以前在酒桌上,從來沒見呂東喝過白酒。實在推脫不過去了,頂多也就是喝一小杯紅酒。這次,她如此舍命一搏,其公心令人動容。其實,在這次飯局之前,就合作意向已跟萬成集團有過多次溝通。當(dāng)時,孟成和呂東草擬了兩個方案。一是僅僅冠名《北江零距離》,一年費用報價二百萬。二是包含冠名在內(nèi),新聞頻道對萬成的新產(chǎn)品,一年內(nèi)通過硬廣或者新聞報道的形式,進行不低于二十次的宣傳推廣。新聞頻道策劃的一些大型活動,也可以體現(xiàn)萬成的品牌元素。報價二百六十萬。
最終,萬成集團選擇了第一種方案。并把價格談到了一百六十萬。
酒桌上,馬卓目光炯炯地看著呂東,想用語言調(diào)侃她時,呂東又抓住了機會。她知道這次合作,馬卓有最終拍板的權(quán)力。她把第二個方案又拿出來推銷。而且加上了一條:可以對萬成的負(fù)面新聞進行保護。這個條款,孟成之前提出來過。呂東經(jīng)過再三考慮,覺得有悖于新聞人的初衷,最終否定了。但是,在最后一刻,不知道呂東為什么不再堅持這個底線了。孟成也能猜個大概。無非是估摸著萬成不可能投,呂東只是試著激他們一下。再一個,創(chuàng)收的壓力在呂東心里太沉重了。尤其在剛剛實施廣告分頻經(jīng)營的節(jié)骨眼上,她迫切地需要看到頻道營收的盤子能有多大。
沒想到,馬卓對“負(fù)面新聞進行保護”這一條如此感興趣。房地產(chǎn)公司開發(fā)樓盤,從前期的預(yù)售,到最后的交房,還有后面的物業(yè)管理,要說一點負(fù)面新聞也沒有,前50強的著名房企也不敢打保票。如果媒體能對客戶反映的問題不報道,這錢花得就太值啦。說白了,這就是“保護費”啊。
當(dāng)呂東提出這個說法時,馬卓眼睛一亮,當(dāng)下心里就暗暗決定要投這筆錢。但是商人就是商人,不能呂東說一百萬就一百萬。他要搞搞價。也讓已經(jīng)成為“乙方”的電視臺知道知道掙錢的不易??粗矍斑@位柔弱的女總監(jiān),他也很好奇,這位到底有何本事?能當(dāng)上總監(jiān),管著這么多的大老爺們兒?他要試試呂東的氣魄。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一出。
當(dāng)呂東倒下去的時候,潘高志慌了神。一邊喊著打120,一邊慌亂著埋怨馬卓,說:“馬子,你這回玩得有點過了,她要是有個好歹。我這個副臺長也就別干了?!?p> 馬卓也驚了。他沒想到呂東還真敢喝。這么柔弱的女子,不但膽氣過人,做人還很實誠。要擱別的女人,估計耍個賴、服個軟也就過了。馬卓立刻命令陳志云,用他的車把呂東送到醫(yī)院。吳猛在一邊紅著臉,帶著哭腔喊道:“呂總要是有什么問題,我跟你們沒完!”
劉一手也嚇白了臉。但聽著吳猛的話,仍覺得不對勁兒,心里一定要爭個長短。他輕著聲說:“這,這能怨我們嗎?她自己非要喝!”
吳猛上去一把拽住了劉一手的衣領(lǐng)子,脖子和鬢角的青筋暴起,瞪大了眼珠子,喊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潘高志也慌了,抖著手喊:“吳猛,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較勁。趕緊幫忙把呂東抬到車上?!?p> 吳猛終于軟下來。他突然想到,呂東這么努力是為了促成這次合作,自己這么魯莽,對方要是不簽合同了,豈不罪過。嘴里立刻改了口風(fēng):“劉哥,對不起,我錯了。我魯莽了。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劉一手涎著臉,整著衣領(lǐng),悻悻地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孟成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馬卓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鎮(zhèn)定地說:“馬總,咱們把這個合同簽了吧。剛才呂總說的內(nèi)容,在合同的備選條款里都有,把它勾選上就行了?!?p> 馬卓沒想到電視臺這個團隊里還有這么清醒的,關(guān)鍵時刻能抓住重點。他解開了一個襯衣的扣子,坐下,拿過合同心不在焉地瞅著。一會兒抬起頭,抖著眼皮問:“那條呢?那條‘負(fù)面新聞進行保護’呢?”
孟成臉一紅,說:“沒事兒,我們加在補充條款里。拿筆寫一下。”
“手寫的不行吧?太不規(guī)范了?!瘪R卓有點不放心。
“沒事兒,我們在手寫的地方扣上章。今兒把經(jīng)管辦的主任請過來,就是干這個的。我們也帶著章呢。我們這么大的電視臺,還能打誑語嗎?況且,潘臺也在這兒呢!”孟成也有點急眼。他生怕馬卓反悔。真要那樣,呂東的酒豈不白喝了。
馬總看了看自己的老同學(xué),心里總算踏實下來。看著劉一手說:“一手,看看還有問題嗎?沒問題就跟他們簽吧?!?p> 營銷總劉一手,看著自己的上司。有話等在嘴邊,但又不敢說,就這么一直傻傻看著。
馬卓生氣了:“怎么啦?看你那大眼無神的屌樣兒,有屁就放!別他媽地跟丟了魂似的,在那兒賣萌!”
劉一手終于開了口,他把腦袋湊到馬卓胸前,低低地說:“用不用跟王總(集團一把手)打個招呼,明天再簽?”
馬卓用手掌把劉一手的腦袋從自己的胸前推開。劉一手向后趔趄了幾步。還沒站穩(wěn),就聽馬總沖著他喊道:“這點錢兒我還做不了主嗎?你這一手留得有點多余了!加上后來的,一共多少錢?”
馬卓說完,晃著腦袋找孟成。
“一共下來是二百六十萬!”孟成一臉嚴(yán)肅。
“二百六十萬。哎,哎,不對。怎么是二百六呢?你們呂總只喝了四杯,我說的可是一杯二十萬??!算上原來的,加起來,二百四??!我可沒喝多,別蒙我。???老潘,我腦子還清醒著呢!”
此時,呂東已經(jīng)被送下了樓,吳猛跟著去了醫(yī)院。潘高志心里稍稍平靜了一些。他看了看這位愛制造混亂的老同學(xué),又瞅了瞅自己都紅了眼珠子的下屬。想了想,說:“馬子,折個中吧。二百五!聽著不好聽,但挺有意義。就算對今天的事做個紀(jì)念。”
馬卓苦笑了一下,用手指沖著劉一手劃了劃。
孟成的心總算踏實下來。
墻上鐘表的時針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呂東被送到醫(yī)院后,被診斷為急性酒精中毒,醫(yī)生給她洗了胃。因為送來得及時,大夫說輸點液便無大礙。吳猛因為喝了不少酒,手托著下巴打開了瞌睡。孟成站起來,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回家休息。吳猛嘴里嘟囔著“不用不用,我在這兒盯著”,他讓孟成先回去。兩人正客套著,病床上的呂東艱難地睜開了一只眼。她看見了孟成,手卻抬不起來,只貼在被子上揮了揮。意思是都回家,不用陪著她。揮完手,人又昏睡了過去。
孟成突然想到,呂東這么晚了回不了家,家里父母肯定急壞了。他想找到呂東的手機幫著往家里打個電話。沒想到剛拿過呂東的包,里面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急忙拿出手機,屏幕顯示:韓鵬。那種最傳統(tǒng)的鈴聲,叮鈴鈴響得讓人心慌,孟成手一哆嗦,接了電話,“喂”了一下,對方竟然一聲不吭了。孟成隱隱聽到了電話那頭喘氣的聲音,猜著這位叫“韓鵬”的估計是嚇著了。急忙解釋道:“你好。我是呂東的同事,現(xiàn)在呂東出了點意外,我們正在醫(yī)院里。請問,你是哪位?”
“哎呀哦!嚇?biāo)牢伊?!我說怎么會出來男人的聲音!”電話那頭,韓鵬使勁兒喘著粗氣。
“你是哪位?”
“我是呂東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親密戰(zhàn)友。你們在哪個醫(yī)院,我過去看看?!?p> “哦。我們在市人民醫(yī)院急診科。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跟客戶吃飯,多喝了點酒?!?p> “?。繀螙|可是從來不喝酒的。她今天是怎么了?太陽從西面出來啦?”
“嘿嘿嘿。今天有不得已的情況。”
“喔。行,你們等我會兒。我現(xiàn)在就趕過去?!?p> 二十分鐘后,扎著領(lǐng)帶,拎著公文包的韓鵬來到了醫(yī)院。孟成一見,感覺眼熟。急忙上前握手。韓鵬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民生網(wǎng),韓鵬。”
孟成立刻明白了。他曾聽呂東說過,民生網(wǎng)有個同學(xué),在采編部做副主任。這應(yīng)該就是那位韓副主任了吧。孟成聽見“民生網(wǎng)”三字,天生敏感,接著就是反感。他已看出端倪,韓鵬應(yīng)該是在追求呂東。所以,后面的事情就交給這位癡情的韓副主任吧。多好的機會!經(jīng)過這一宿的陪伴,沒準(zhǔn)呂東就會改變對他的認(rèn)識呢。孟成提醒韓鵬,應(yīng)該給呂東的父母報個平安。然后喊上吳猛,走出了醫(yī)院,各自回家。
韓鵬托著下巴,瞅著病床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呂東。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景。雖然是在醫(yī)院里,雖然她的臉色有點兒慘白,但還是看著挺順眼。真有點兒百看不厭的感覺哩!他向四下瞅了瞅,周圍的人都已陷入沉睡。他站起身,弓著腰,把臉慢慢地湊向呂東的臉。他真有點兒忍不住了。恨不得在呂東的嘴上、臉上狠狠地親上一頓。但他又不敢造次。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他就知道呂東的脾氣。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干了這種齷齪事兒,肯定完蛋。倆人的關(guān)系估計就徹底掰了。
當(dāng)他的臉離著呂東的臉只有兩厘米的時候,他停住了。再向前一點兒,他的意志將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他用鼻子從呂東的下巴開始,一直向上嗅過去。嗅到鼻孔的位置,他已經(jīng)忍受不住。香氣中摻雜著濃烈的酒氣,這種混合氣體讓他的胃有點兒不舒服。他的意識一下清醒過來。這個臭丫頭干嘛了,喝這么多?底下就沒人給她擋酒嗎?
韓鵬搖著頭,坐回到椅子上。他用雙手搓了搓臉,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在這兒坐一宿。突然他想起了孟成的提醒,得給呂東的父母打個電話啊。他瞥了一眼墻上的鐘表,指針已經(jīng)指向凌晨一點。這個點兒再打電話,會不會把老同志吵醒?好心干壞事,我韓鵬可沒這么傻。轉(zhuǎn)念又一想,不對。閨女不回家,老同志肯定急得睡不著哩。這會兒肯定巴巴地在等著電話呢。韓鵬拿出手機就要打。這時,腦子里突然又浮現(xiàn)出了上次往她家打電話的情景。那次沒等他說完,老太太就給掛了。他已感覺出來東東媽可能對他的印象不好。這次一定得措好辭。讓老太太對自己產(chǎn)生好感。想了半天,他終于把電話撥了出去。
幾乎就沒有聽到電話接通的“嘟嘟”聲,那邊就傳來了呂東媽媽焦急的連珠炮似的問話。
“東東,你怎么還不回來???你在哪里呀?急死我了。你說過,晚上回來晚了,不讓我給你打電話,我就只能一直等著?!?p> 這個情況,讓韓鵬有點措手不及。他囁喏著,說:“阿姨,我不是呂東,我是韓鵬?!?p> “???你不是東東,你是韓鵬。韓鵬?你干嘛?這么晚了,有事兒嗎?”
“我跟呂東在一塊呢。她正在跟領(lǐng)導(dǎo)們談事情,不方便回電話,讓我?guī)椭依锎騻€電話?!?p> “哦,正在跟領(lǐng)導(dǎo)談事情……真的假的?這么晚了還談工作啊?!”
“是,電視臺最近改革,事情比較多?!?p> “哦。哎,不對啊,你不在電視臺上班,東東和領(lǐng)導(dǎo)談事情,你怎么會在旁邊?”
“嗯……”
韓鵬沒想到,呂媽媽的邏輯分析能力還挺強。他在想自己該怎么解釋這個問題。但還沒等他想出來,電話那頭的呂媽媽情緒已經(jīng)有些失控。
“韓鵬,你不要騙我。我知道你和呂東是同學(xué),你不會傷害她的。是不是?你們到底在哪里?”
呂媽媽想起了上次韓鵬打電話,有點像神經(jīng)病的情況。心里一下緊張起來。影視劇里綁架的場景立刻進入了她的腦海。
“阿姨,我真沒有騙你。呂東在開會呢!”韓鵬也急了,說話聲音大了起來。
“我不信!你把手機拿到他們開會的屋里,我聽聽!”
“這,這……人家不允許我進的?!?p> “哎呀,小韓啊,不要再騙我了。我再聽不到呂東的聲音,我就報警了!”
“哎,別別別,阿姨……”
韓鵬沒了辦法,他站起來。想沖出去到醫(yī)務(wù)人員的辦公室。又一想,這么晚了,醫(yī)務(wù)人員辦公室也不可能有開會的效果。
正沒主意,病床上的呂東艱難晃了晃腦袋。她好像朦朧中聽到了韓鵬大聲喊話的聲音。韓鵬沒辦法,只得上前,推了推呂東的肩膀,把嘴湊到呂東的耳朵旁,急促地說:“東東,快跟你媽說句話,老太太要報警了!”
呂東的意識還是無法完全從身體中醒來。但她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了外面發(fā)生的事情。韓鵬把電話放到她的嘴邊,只聽呂東用微弱的聲音崩了幾個字:“媽,別鬧了?!北阌謺灹诉^去。
盡管聲音微弱,呂媽媽還是聽出來了。那是東東的聲音。而且還挺像在開會。不敢大聲說話嘛。老太太心里一下踏實下來。
韓鵬對著手機說:“阿姨,這回放心了吧?不說啦,我掛啦!”
“欸?小韓,他們這個會是不是要開一宿???”
“是,今天這個會非常重要。估計要討論一宿。別等了,你們趕緊睡吧?!闭f完,不等老太太回應(yīng),韓鵬直接摁斷了手機。
韓副主任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未來的丈母娘不好對付。
凌晨五點半,天光已經(jīng)發(fā)亮。呂東終于從沉睡中睜開了雙眼。她很惶恐自己不是躺在家中的床上,而是醫(yī)院里。而且,旁邊還有個人趴在她腿邊睡覺。一下竟也看不出是誰。她極力回想著。昨天晚上酒桌上的一幕慢慢在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但是喝完第四杯酒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她就啥也不知道了。她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翻了翻身。床邊趴著睡覺的人一下抬起頭了。
“???韓鵬?你怎么在這兒?”呂東仍然很驚訝。
“哇,呂大總監(jiān),終于醒啦?”韓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呂東一醒,他的狀態(tài)馬上恢復(fù)了機靈精怪。信口編起了故事:“我怎么在這兒?我是你老公??!我不在這兒誰在這兒。你知道你睡了多長時間嗎?500年啊,人類社會已經(jīng)過輪回了三世。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主義社會。2517年!現(xiàn)在所有的吃、住、行、醫(yī)療,都是免費的,各取所需,好著哩!”
呂東瞪大了眼,看著韓鵬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竟真得產(chǎn)生了一種穿越的趕腳。她又看向周圍,眼睛停在了墻壁的鐘表上。那個鐘表,不但有時間,還有日期。呂東一抬腿,笑著,沖著韓鵬做了個踢腿的動作。
韓鵬向后一躲,立刻也從故事里回到了現(xiàn)實。他信誓旦旦地說:“醋溜白菜,我可練得差不多了??!什么時候,給我個機會露一手?”
呂東意識到韓鵬在這兒陪了她一晚上,心里不免暖烘烘的。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想不到陪在身邊的人是他。當(dāng)即笑著說:“好啊,那就今天晚上吧??纯错n大廚練到幾星了。”
“得令!”韓鵬雙腿立正,向著病床上的呂東敬了個禮。臉上樂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