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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悲情老六

那群孩子已當?shù)?/a> 北極什么星 1371 2019-12-02 22:19:44

  樊小義曾說:“人這一輩子最好混的恐怕就是在幼兒園了?!蔽艺f:“打住,好像你上過幼兒園似的!”樊小義的確沒有上過幼兒園,當然我也沒上過。由于大腦開發(fā)晚,總感覺智力上比不過那些城里上過幼兒園的人。

  那時候,別說我們村,就是鎮(zhèn)上也沒有一家幼兒園。按照學校的要求,六歲才能上學前班,所謂的學前班就是個稱呼,其實是跟一年級一樣,只是管得松,不考試,半玩半學。說起來有點亂,其最根本的差別在于:如果上學前班,結(jié)束之后還要繼續(xù)上一年級;如果直接上一年級,考試合格可以繼續(xù)上二年級。當然也有例外,按照校長的說法,只要家里有人教,學習能跟得上,也可以不上學前班直接上一年級。樊小義就屬于“學習能跟得上”的例外之人!

  樊小義的父親樊愛民沒有什么文化,但是他的母親劉桂芝是倒是上了初中二年級才輟學。現(xiàn)在看來初中文化也算不上“有文化”,但是在那時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算是高學歷了。劉桂芝可以口頭計算一萬以內(nèi)的加減法,要知道我們的村支書一千以內(nèi)的加減法還得靠算盤呢。那時候也舍不得買紙筆,劉桂芝的教法也很簡單,就是一邊拿著樹枝在地上一邊寫一邊讀,樊小義在旁邊一邊畫一邊學。所以,樊小義在六歲那年就學會了一百以內(nèi)的阿拉伯數(shù)字,而且還學會了簡單的計算。

  有一天,樊愛民和劉桂芝外出,樊小義在自家院子里寫寫畫畫,恰巧木匠程和樊老爺子經(jīng)過,往地上了看了看,大驚:滿院子都是數(shù)字,從“0”寫到了“100”,順序竟然沒有一點差錯。木匠程說:“小屁孩還沒上學竟能寫出那么多數(shù),有前途!”樊老爺子說:“這孩子的聰明勁能超過老六,應該早點上學!”說完長嘆一聲,而后轉(zhuǎn)身就走了。不多時,樊愛民和劉桂芝回到了家,還沒有進院子,就看到了地上的阿拉伯數(shù)字,自然十分高興,稱贊孩子有出息。這時候,樊小義說:“爹,我想上學。”聽到此話,樊愛民更加高興了,說:“今年已經(jīng)錯過了,明年收秋一定讓你上?!鼻f不要小瞧“我想上學”這句話,那時候很多小孩是不愿意去上學的,比如樊小義的堂哥樊小偉那年上了一年級,這孩子就是不愿到學校去,他說老師管得太嚴了。還有一些沒有入學的小孩因為玩心太重,根本不會去想上學的事,比如我就是這樣。

  傍晚時分,樊老爺子來到樊愛民家,對他說:“讓小義上學吧,別耽誤了,這孩子聰明著呢?!闭f完又長嘆一聲走了。樊小義當時并不明白他的爺爺為何兩次嘆氣離去。但是,樊愛民心里卻十分清楚。

  一九八五年,也就是樊小義出生的那一年。在秋季即將開學的時候,樊家卻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樊老爺子鄭重地告訴老六樊愛軍:“家里沒有錢,就不要上學了?!?p>  樊愛軍放下手里的書,說:“我不上學能干什么,像哥哥們和老七那樣學剃頭嗎?讓我死了算了?!狈異圮姶_實有一股拗勁。

  樊老爺子發(fā)了脾氣,開始咆哮:“多學幾個字有什么用?現(xiàn)在這家庭還能出一個‘商品糧’不成?咱們都是老百姓,百姓就得學門手藝。就你有本事!有本事,就別從家里帶饃,學費你也自己想辦法?!?p>  此時,樊愛軍已經(jīng)哭得泣不成聲。

  樊老爺子繼續(xù)咆哮:“咱們都是窮人,家里養(yǎng)不起學生。去年老大蓋屋子,明年你大姐結(jié)婚還得辦嫁妝,你三哥也得蓋房子結(jié)婚,哪有錢上學。咱們村哪有像你那么大了還在上學的人!”

  樊愛軍忿忿地說:“不讓我上學,我就去死。”

  樊老爺子實在很生氣,奪起樊愛軍手里的書,撕成兩半,砸在地上。樊愛軍看到書被撕了,仿佛撕了自己的身體,書砸在地上的一剎那,仿佛擊中了他的心臟。起身就推了樊老爺子一把,推得樊老爺子向后退了好幾步。

  樊老爺子也是一個倔脾氣,到院子里找根木棍就打,邊打邊說:“敢打老子,我現(xiàn)在就打死你;不讓你上學你要去死,我現(xiàn)在就打死你;現(xiàn)在就打死你!”

  樊愛軍也不跑,就站在原地。木棍打在樊愛軍的屁股和后背上,“啪啪”直響。也知道打了多少下,但樊老爺子身上明顯已經(jīng)散發(fā)出汗臭味。樊愛軍沒有還手,他也不能還手,因為打他的人畢竟是他爹,老子打兒子仿佛天經(jīng)地義,如果不是書被撕了,他也不會推搡他爹。以前,他爹也說過不讓他上學,但態(tài)度沒有這次堅決,而且以前也沒有撕過書。樊愛軍一開始還在哭,還有眼淚,后來就干脆不哭了,眼淚也干了,緊緊咬著牙,也沒有呻吟聲,一直杵在那里。樊老爺子看著樊愛軍不哭了,就停手了,把木棍使勁砸到了墻上,土屋子被砸掉了一塊土,“哼”一聲便走了。

  時間過了許久,樊愛軍還一直杵在那里。

  時間又過了許久,樊愛軍撿起被撕開的書。找了針和線,把被撕開兩半的書又縫到了一起,針腳整整齊齊,十分均勻。連同這本書,把這些年所有的書都裝在一個口袋里,用繩子扎住口,又把袋子放到了他的床底。然后和衣而臥,用被子蒙著頭,那天的晚飯也沒有吃。

  老三樊愛兵在沒有結(jié)婚之前,與老六樊愛軍、老七樊愛農(nóng)同住在西屋,他們?nèi)齻€關(guān)系最好,尤其是樊愛兵和樊愛軍兩個人更是無話不談。那天樊愛兵出去干活回來,看到樊愛軍用被子蒙著頭,也沒有太在意。樊愛兵也是小學二年級文化,當初也是樊老爺子不讓他上的學,至今悔恨,所以到那一年都二十六了,也沒有結(jié)婚,連個說媒的都沒有。沒錢、沒文化、沒房子,這一輩子可能就這樣完了。在吃飯的時候聽樊老爺子說了當天的事情,樊愛兵與樊老爺子大吵了一架,說:“都上到現(xiàn)在了,現(xiàn)在說不讓上就不上,是不是太可惜了,不上學‘啃那幾畝地的土’嗎?”樊老爺子態(tài)度很堅決,沒錢,就是不讓上!父子倆不歡而散。

  那天晚上外邊下著秋雨,一場秋雨一場涼,確實比之前要冷很多。除了冷,就是靜,格外的靜,人們都在熟睡。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老三樊愛兵被尿憋醒了,發(fā)現(xiàn)老六沒在床上,也沒有太在意,就起來上廁所。上廁所回來,透過東屋的窗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身影懸在梁下。樊愛兵頓感事情不妙,后背突然感覺發(fā)涼,推開門,一個人吊在上面,是老六,這個身形太熟悉了。樊愛兵瞬間出了一身冷汗,眼淚不住地往下淌,大喊:“快來人,快來人?!蹦锹曇簦麄€村子都能聽到。邊喊邊去拍堂屋的門,樊老爺子慌忙披上衣服開了門,還沒有來得及問出什么事情,樊愛兵拉著他的手進了廚房。樊老爺子一看這情景,頓時手足無措,樊愛兵急忙說看看還有沒有氣兒。樊愛兵抱著老六的腿,樊老爺子順手拿起菜刀,站在板凳上割斷了套在老六脖子上的繩子。身體已經(jīng)涼了。樊愛兵抱著腿,樊老爺子托著頭,把老六放平。樊老爺子那個年代的人,或許見到過太多的生死別離,掉了兩滴眼淚就沒有再哭,也沒有說話。但是樊愛兵,看到這個最好的兄弟死去,哭得呼天搶地,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樊愛兵再也沒有喊樊老爺子一聲“爹”,直到樊老爺子去世的那一天。

  不一會,老大和老二都來了,村里很多人都來了,事情也傳開了。從那之后,我們村每年都會有許多人輟學,但基本都是自己不愿意上,再也沒有像老六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蛟S,不是這個緣故,是時代發(fā)展了吧。

  三天之后,經(jīng)過張先生看了墳地,把老六葬在了靠近大路的地方。張先生說:“樊愛軍年輕,喜歡熱鬧?!?p>  后來,樊老爺子沒有打開老六裝書的那個袋子,而是把它完整地放到了自己床下。樊老爺子去世之后,我和樊小義還見過那個袋子。

  那一年,樊愛軍十七歲。還是那一年,樊小義出生。七年之后,樊小義上了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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