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來了，這個以前健壯矍鑠、走起路呼呼帶風(fēng)的七十多歲老人，在大兒子去世之后，就變得精神恍惚了。沒事總默默坐在床上，也不知低頭想些什么。每當(dāng)馬交虎進(jìn)去陪伴，他才笑呵呵的看著孫子。老人被嬸嬸安置在保姆房里歇息，與當(dāng)初馬交虎的理由無二，說是離餐廳近，吃飯比較方便。叔叔馬仁卿都沒有意見，別人更不敢有意見。
馬小玲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依舊經(jīng)常找堂兄詢問暑假作業(yè)。而馬交虎的態(tài)度與以往卻截然相反，除了不厭其煩的講解難題之外，就再不同小堂妹多說一句話，僅此而已。大姨鄭淑蘭家的女兒馮程程也來了，她和馬小芳共居一室。加上小姨鄭媛媛，家里一下多出三口人，變得比之前更加熱鬧了，隨時都能聽見熱情洋溢的談笑聲。
惟有馬交虎和爺爺，經(jīng)常面對面的躲在臥室悶頭抽煙。
光陰似箭，就這樣又過去半個月時間。
嬸嬸鄭淑芬托辭考慮公公年歲大了，叫馬交虎搬進(jìn)保姆房里伺候。大姨的女兒馮程程，隨后即占居了馬交虎原先的次臥。房子是人家的，自是人家說了算。
馬交虎心想：“要是和爺爺換住或同住，我都無話可說，可憑什么叫我和爺爺住在保姆房，她一個外人住進(jìn)我的房間？”盡管忿忿不平，但也無可奈何。
論理在叔叔家中，爺爺和侄子才算自己人，大姨家的女兒馮程程，充其量只能算個近親。
連馬小玲都打抱不平，道：“哼，也不知道我媽是怎么想的！”馬交虎坐在床上，冷冷道：“你作業(yè)寫完了么，寫完了回房吧?！笔肓像R小玲撅起小嘴，氣呼呼合的上書本，道：“哥，我找我媽說去。”馬交虎本不想多嘴，聞言詫異道：“說什么？”馬小玲站起身，道：“叫表姐搬到這屋，你和爺爺搬臥室?！瘪R交虎搖搖頭，道：“反正就睡個覺，那屋不一樣？”
老人笑呵呵道：“阿虎說的對，玲玲聽話。”
馬交虎一怔，側(cè)首道：“爺爺，你不糊涂了？”
老人緩緩抽了口煙，道：“凈瞎說，爺爺什么時候糊涂過？”
馬小玲眨一眨眼睛，道：“我知道了，爺爺是裝糊涂的?！?p> 馬交虎嗔罵道：“沒大沒小，你怎么能說爺爺是裝的。”
馬小玲便搖晃小腦袋，郎朗誦道：“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dāng)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
老人慈祥的看著小孫女，道：“這丫頭，嘰哩哇啦說的什么？”
馬交虎解釋道：“她說難得糊涂，是古代人鄭板橋的名句?！?p> 老人遂一聲嘆息，道：“阿虎，你不上學(xué)真可惜了。”
馬交虎吩咐道：“玲玲，去給爺爺?shù)贡?。?p> “好嘞！”馬小玲跑出保姆房。
老人經(jīng)常躺在床上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晚上睡覺有時還尿的滿床都是。二人同居一室，馬交虎當(dāng)然知道這些，且換下來的那些床單被褥，也全是他抱到小河邊洗干凈的。原因鄭淑芬早就講過：說她和叔叔以及兩個女兒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沒一點(diǎn)閑暇工夫。雖然現(xiàn)在是暑假期間。從那以后，就只有馬小玲會幫他換洗爺爺?shù)谋蝗炝?。馬交虎人又不傻，他很清楚，嬸嬸是在裝糊涂，因?yàn)樗麄兣屡K，究竟是她心里臟還是被褥臟，就不得而知了。但今天老人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實(shí)在叫他覺得有些意外。難道真像小堂妹說的，爺爺也是在裝糊涂？
“哥，水來嘍。”馬小玲提著暖壺跑進(jìn)來。
馬交虎接住倒?jié)M水，雙手捧著遞過去。老人含笑喝了幾口，道：“玲玲真乖?！瘪R交虎道：“爺爺，煙等會再抽吧。”老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行，聽我大孫子的話?！瘪R交虎接住他夾在指縫間的半根煙，摁滅在煙灰缸里。馬小玲趴在堂哥肩膀上，笑盈盈道：“爺爺，我們帶你去摘杏吧？”馬交虎連忙拒絕，道：“不行，你瘋了？上次差點(diǎn)嚇?biāo)?，你還敢?guī)敔斎ィ俊瘪R小玲乞求道：“哥，這次咱們掏錢買還不行么？”老人把水杯放在床頭柜上，慢慢站起來，笑呵呵道：“我的乖孫女想吃杏了啊，走。這次爺爺在，不怕。”
客廳里格外安靜，其他人也不知是出去了還是都在各自臥室。
馬小玲先跑到門口，跪在地上給爺爺換鞋。馬交虎打開防盜門，等三人都出去后落鎖。
烈日炎炎下，只見兩個少年左右攙著老人的胳膊，有說有笑緩緩走出小區(qū)，那情景真是羨煞旁人。
爺爺已經(jīng)年愈古稀，行動自然比較慢。不像馬交虎、馬小玲兄妹，打鬧嬉戲著一會就到了。
祖孫三人走了約莫一個小時，才恍恍惚惚看見果園。
就聽馬小玲興奮的喊，道：“爺爺你看，就在那?！崩先擞檬峙敛烈徊梁?，道：“瞧見了，瞧見了，阿虎，你去買吧?！闭f著話，便抖抖索索的掏出一疊皺巴巴紙鈔，面值有一元、兩元的，還有十元、二十元的。馬交虎接過紙鈔又塞爺爺口袋里，道：“不用你的錢，孫子有錢。您也進(jìn)去看看吧，里面還有好多桃樹?！崩先藲獯跤?，道：“那我得歇會，走不動了?！瘪R小玲環(huán)顧一下四周，道：“哥，那有塊石頭，扶爺爺?shù)侥亲鴷?。?p> 樹蔭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祖孫三人都忍不住長舒口氣。
馬交虎忽道：“哎呀，我忘給爺爺帶水杯了。”馬小玲躍躍欲試，道：“哥，我回家拿吧？”老人隨即擺一擺手，道：“我不渴，待會咱們就回去了?！笨粗鵂敔斠呀?jīng)干裂起皮的嘴唇，馬交虎知道他心疼，不忍叫孫女在大熱天里跑來跑去，便道：“你看好爺爺，我去?！敝灰婑R小玲乖巧的點(diǎn)點(diǎn)頭，毅然道：“哥，你放心吧?！崩先藳_著大孫子離去的背景，笑呵呵道：“這孩子，都說我不渴了。”馬小玲喊道：“哥，快點(diǎn)啊?！瘪R交虎頭也沒回，道：“知道了，馬上來?！蹦_下加快速度，往小區(qū)方向飛奔。老人指著前面，道：“玲玲，小溪里有魚么？”馬小玲聞言順指望去，也不知想起了甚么，粉頰竟無由的一紅，道：“有，還有螃蟹呢?！崩先艘姞钚Φ溃骸澳憧纯?，可把我的小孫女熱壞了。”馬小玲隨即羞答答蹲在地上，撿根樹枝挑撥螞蟻。
一口氣“噔噔噔”跑上樓，馬交虎開門直奔保姆房，提著暖壺倒?jié)M水，爾后拎起便走。
那知剛到客廳，就聽見書房有人在竊竊私語。
“剛才不是都出去了嗎，難道有小偷？”馬交虎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尋思，邊小心奕奕貓腰貼過去。
里面有個女人嬌聲道：“姐夫，讓我姐姐知道了咋辦？”
“沒事，她和小芳、程程出去逛街了，晚上才回來。”馬仁卿的聲音。
女人遲疑道：“不行，我覺得對不起我姐。”
馬仁卿沉聲道：“有什么不行的，這又不是第一次，你乖乖躺著別動，聽話?！?p> “啪！”好像那女人打他一下，道：“你真不要臉，唔......”
聽到這里，馬交虎直嚇得寒毛卓豎，逃也似的躡手躡腳跑出去，連防盜門也忘記鎖了。
馬小玲歡呼雀躍的喊道：“爺爺，我哥來了！哥，你快點(diǎn)！”
馬交虎慌慌張張來到跟前，心有余悸的將水杯遞給老人。
馬小玲神情十分詫異的看著他，道：“哥，你咋了，臉咋這么紅？”
馬交虎咽了一下口水，道：“廢話，這么熱能不紅么，累的?！?p> 馬小玲聽完掩嘴咯咯大笑，道：“你和爺爺一樣，也老了！”
爺爺喝下半杯水，精神煥發(fā)的道：“行了，咱們走?！?p> 又大約走了十幾分鐘，三人才來到果園木柵欄前。
馬小玲踮起小腳，大喊到：“有人嗎，我們是來買杏的?！?p> “誰啊，買什么杏，都還沒熟呢，不賣?！币粋€四十多歲的中年果農(nóng)，肩上扛著鋤頭從樹叢中走出來。
馬交虎笑道：“我爺爺想吃口杏，麻煩你多少給摘幾個，不熟的也行，我們給錢。”
中年果農(nóng)仔細(xì)打量三人幾眼，道：“進(jìn)來吧，想吃什么你們自己摘，給不給錢都無所謂，別弄斷了樹枝就行?！?p> “謝謝！”馬小玲說完，率先跨進(jìn)果園。
馬交虎扶著老人，道：“爺爺，你想吃點(diǎn)什么？”
老人道：“啥都行，你看玲玲喜歡什么?！?p> 馬小玲俏聲道：“桃還沒法吃，買點(diǎn)杏吧?！?p> 馬交虎拿出二十塊錢，道：“師傅，這錢你先拿著，等會摘好稱一下，不夠了我再添。”
中年果農(nóng)邊扛著鋤頭往樹叢中鉆，邊道：“不用，你們摘幾個快走吧，我忙著呢。”
老人囑咐道：“阿虎，你先摘吧，走的時候別忘了，錢放在茅草屋里?！?p> “嗯！”馬交虎答應(yīng)著，抱住大樹就爬了上去。
再過個把月，杏就熟了。
老人坐在剛才大樹下的石頭上，笑盈盈道：“玲玲，酸么？”馬小玲捂住腮幫子，道：“酸，我的牙都倒了?！瘪R交虎嗔道：“你個小饞貓，就不能再等幾天么，非要纏著爺爺現(xiàn)在來，這么多我看你怎么吃完?！瘪R小玲吸溜著口水，道：“酸的才好吃，甜的有什么意思?！崩先舜叽俚溃骸疤於己诹?，咱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一會吃飯找不到人，你爸媽要著急的?！瘪R交虎聞言不免有些躊躇，道：“爺爺，你餓了么？我嬸她們出去逛街了，估摸很晚才回來，你要是餓了，咱們仨就去飯店吃吧。”老人搖一搖頭，道：“那怎么行，咱們先去做好飯，等他們回家就能吃上，你嬸會很高興的?！瘪R交虎支支吾吾，道：“可能、可能她們會在街上吃。”老人笑看著孫子，意味深長的說道：“阿虎啊，你爸不在了，你得懂事兒，平時多幫你嬸干點(diǎn)活。有些話你叔叔不會說，可你嬸就不怎么客氣了，知道嗎，這是在人家家里?！瘪R小玲打抱不平，道：“爺爺，我哥夠勤快了，平時刷碗拖地的活，都是他干的。就連家里的衣服也是我哥洗的，他咋不懂事了？”老人長嘆一口氣，道：“阿虎，委屈你了。”馬交虎聞言鼻子一酸，差點(diǎn)流出眼淚，道：“沒事爺爺，反正我是個男的，多幫叔嬸干點(diǎn)活，也是應(yīng)該的。”
“這就對了，干活也不少塊肉，以后有事多和你嬸商量，別發(fā)脾氣犟嘴?！崩先诉€是不放心。
“嗯，咱們走吧?！瘪R交虎并非不想回去，而是不敢回去，他怕之前那一幕再被爺爺看見，氣出個好歹來。
所幸回家之后，見叔叔馬仁卿和小姨鄭媛媛，正相對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嗑著瓜子看電視。
馬交虎這才長舒口氣，道：“叔、小姨，我們回來了?！瘪R仁卿坐在那里動也沒動，道：“阿虎，以后領(lǐng)爺爺出去散步，要早點(diǎn)回來知道么，晚上天涼。”
馬交虎應(yīng)是，扶著爺爺走進(jìn)保姆房。
馬小玲站在客廳，問：“爸，晚上吃什么？”
馬仁卿看了看小姨子，道：“菜單我都寫好了，叫你哥去飯店賣。”從茶幾上拿起張信箋，遞給小女兒。
馬小玲高興的說道：“好嘞，那我和我哥一起去?！?p> “去吧?！瘪R仁卿向小姨子擠了擠眼睛。
鄭媛媛捏住幾顆瓜子拋過去，嬌聲道：“擠眉弄眼干什么，沒安好心！”
“哥，咱們?nèi)ベI菜吧。”馬小玲站在門口喊道。
“來了，稍等會。”話音剛落，馬交虎走出來。
馬仁卿又叮囑，道：“阿虎，買好趕緊回來，路上別叫你妹妹拿，我怕她絆倒。還有，再捎兩瓶白酒?！?p> 馬小玲滿腹狐疑，道：“爸，你還沒給錢呢，我倆空著手去了，人家會賣給我們？”
馬仁卿迅速一努嘴，道：“你哥有錢。”
馬交虎心知肚明，這錢肯定是要自己出的，他無奈的接住紙條，道：“走吧?！?p> 飯店距離也不太遠(yuǎn)，出小區(qū)過個十字路也就到了。
馬小玲挎著堂兄胳膊走在昏暗街燈下，問道：“哥，我爸媽為啥老花你的錢？”馬交虎苦笑一聲，道：“那能因?yàn)樯?，因?yàn)槟惆謰屖俏业氖迨鍕饗稹！瘪R小玲接著惑然道：“你又不上班，那來的錢？再說，按理不是應(yīng)該像我和姐姐一樣，花爸媽的錢么，等長大后掙了錢再孝順?biāo)麄??！瘪R交虎倏地停住腳步，道：“因?yàn)樗麄兪悄愕陌謰?，不是我的！”馬小玲仰臉看著他沉思一會，方似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那小姨和程程姐她倆呢？早上在客廳的時候，我見老爸給她們一人兩百塊錢?！瘪R交虎聽了忍不住悲從中來，道：“你這還不明白，因?yàn)樗齻兪悄銒寢尩挠H妹妹和親外甥女?！瘪R小玲搖一搖頭，道：“不明白，你也是我爸爸媽媽的親侄子呀?！瘪R交虎慌忙把臉轉(zhuǎn)到旁邊，含淚牽強(qiáng)的笑了笑，道：“親嗎？我沒覺得。”馬小玲摟住他的腰，柔聲道：“不管他們，反正我和你最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