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風拂過,涌起一浪一浪翠色波紋。
楊江游坐在碧色的屋頂上,看著天上那無邊的黑夜,有些微的不適。
桑榆和東隅二人正在施術洗凈千金院。
“小姐,您要是冷了,就早早地下來歇著,內室已經侍弄好了?!?p> 楊江游看著二人,又移開目光,落在其它方位的院落,隱隱可以看見書院許多弟子朝著天空禱告。
桑榆又道:“若是小姐不欲休息,可下來喝點熱湯,我剛熬了菌菇湯?!?p> 院子里架著篝火,映得桑榆臉色紅潤,一雙杏眼熠熠生輝。
楊江游摸摸肚皮,癟得厲害,是該補充點食物。
“上來的時候采了些,品相極好,小姐嘗嘗?!?p> 鍋里面飄出香味兒,滾滾的湯里翻出白色的野菇子,還有一些青綠的配菜??雌饋砗喓唵螁危贿^味道倒是極好的。
東隅正在后門修竹籬笆,老早就瞧見一個人在不遠處逗留,雖然他穿了一件不顯眼的深紫色的衣服,但實在是體型過于圓潤,想不引起她注意都不行。
東隅走過去,剛要看清那人的樣貌,那人迅速躲閃,一招不慎,腳底一滑,圓滾滾地溜到東隅的腳下。
一碗底料十足的菌菇湯擺在石桌上,石桌旁有個高大的橘子樹,樹上零星地點綴了一些綠葉,桑榆剛剛修剪好。
“彭彭沒有惡意!彭彭一點惡意也沒有!”那深紫色衣服的人兒,坐在石桌的另一邊,失措地搖搖手,臉頰上的肉也隨著一顫一顫。
雖然他看起來約摸舞勺之年,卻有雙稚子一般過于純凈的眸子,只見他目光黏在那碗菌菇湯上,舌頭舔唇,似甚垂涎。
楊江游把碗挪了過去。
“給彭彭的?”
“哧溜~”那人抱著碗吃得眉眼彎如稻穗。
“嗚~好吃好喝,長生不老!”邊吃,邊在地上跳來跳去,那喜形于色,全然一副天真爛漫,
全然一副孩童模樣。
她看了他好長會兒,歪著頭。突然站起身來,也學著他跳來跳去,像只夜間起舞的精靈,撥弄清影。山間點點燈火,時幽時明,她轉頭看著看著,咧開嘴,笑得極為熱烈。
全然一副天真浪漫。
全然一副孩子模樣。
好像冬天來了,那就下點雪,不然白冷了,白凍了。好像要賞夜色,那得有星辰和太陽,要不然,這樣的夜倒也沒什么意思了。
好像她真的只有三四歲,好像她三四歲時的確是這個模樣。
然后,她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fā),神情不動。
那棵橘子樹上冒出一簇白花。她看得呆了,瞳孔里漸漸透出一點深藍。
冬天來了,為何要看雪。想看春花時,來春花;想看芰荷時,芰荷開,想看秋月時,來秋月。
她并不是為了看雪而來的。
“你怎么在這座山頭?這里土地可貧瘠了,長不出什么好吃的。”彭彭喝完湯,兩只手胡亂地抹嘴。
東隅隨即給他施了凈身術。
“吶,給你!”彭彭看著東隅的手勢,眼睛一亮,也并攏手指,變出了一個袋子,上面繡著“百寶”。
他從袋子里左掏右掏,掏出一碟梅子。
“彭彭阿爺種的楊梅,可甜了,你嘗嘗?!?p> 那楊梅,顆顆圓滾碩大,叫人看來口齒生津。
楊江游嘗了一顆,入口新鮮,汁水豐足,有些甜,還有些酸。
兩人你一顆我一顆,彭彭吃得很是開心。
“哎,你搬過來,搬過來,跟彭彭住,彭彭和阿爺住在月眠齋的后頭,阿爺種了滿山頭的楊梅樹,可大可大了!”
他撐開手臂比劃比劃,又一臉氣餒地說道。
“不行,不行,阿爺,阿爺不準的……”
“阿爺不喜歡其他人?!?p> “不過阿爺肯定會喜歡你!”
彭彭拍拍胸脯,睜大眼睛。
“你是人類?!?p> 他蹭到近前,打量她,低低地說著。
“彭彭聽到有人說你和彭彭一樣是人類,就跑過來找你玩?!?p>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人類嗎?”
“我們是同類嗎?”
他看著她,他與她有著一樣深黑的眼睛,有著同一種氣息。他期待著,等著她肯定的信息。
她笑了,搖著頭。
彭彭有些疑惑,又有些沮喪。
“那彭彭以后能找你一起吃東西嗎?”
“他們都不吃東西,很少有人陪我吃東西,只有阿爺。”
“齋主也不吃?!?p> 他看著東隅和桑榆。
“這兩個小姐姐也不吃?!?p> 月眠齋后山,一個花白的老頭,中氣十足地罵道:
“吃什么吃!混小子還不趕緊滾回來!”
一只蟲子發(fā)出噼啪,爆裂之聲。
“是只附聲蟲,不傷人?!睎|隅仔細視之。
“糟了!”彭彭跳將起來,踩住衣角,趴在地上,忙問。
“幾時了?”
“申時?!睏罱位氐馈?p> “彭彭要走了!阿爺叫彭彭回去睡覺了!”
彭彭不由自主地往后直退,身后出現(xiàn)漩渦,好像有一只大手將他扯了進去。
“申不安床,鬼祟入房……”
“好吃好喝,長生不老。”
月眠齋,坐落在千金院的西南方,燕麥草隨處飄搖,紗幔輕盈浮動。松木做成的院子雅致而有韻味兒。此齋的后面,有成片茂盛的楊梅樹,有的呈云朵狀的,也有的像是散開的越鳥尾巴。凝翠的枝干下垂著鮮紅的累累果實,十分可愛。
是時,長鐘鳴三響而落,天上的夜幕就像被人揭開黑布一樣,露出了真面目。飛禽走獸又在林間游蕩,魚兒躍出水面,花樹芬芳萬朵,整個東陽書院欣欣然張開了眼,齋里登時亮堂起來,月牙色鏤空屏風后,月眠齋的主人也醒了。
“怎么,彭彭又犯忌了?”
聲音舒緩,微微帶點久未開口的沙啞。
臥榻之側,立著一位面頰干凈的黑衣少年。
“那小姑娘上山了,彭小公子赤誠相待,相談融洽,相見恨晚,一見鐘情……”
少年低著頭。
“哦,不對,一見如故。”
“呃,誤了點時辰?!?p> 月眠齋主,一頭青絲未攬,清淺的眉上似是落了一層冷霜。
“你這一張繡口,得了花酒七八分真?zhèn)?。?p> 他起身,只著月牙色單衣。案桌上的瓷瓶里插著一株玉雕的楊梅,旁邊的素色錦盒里,也置著一根玉楊梅的簪子。
那簪子一眨眼,束在了齋主的發(fā)上。
“她去了哪方院落?”
“東北邊獨此一院的千金院?!?p> “哦?!?p> “此地有缺,勝在清凈?!?p> 齋外幾里外,楊梅樹枝一點兒也不清凈,顫啊顫的,落了一地的楊梅。
“混小子!再把《彭祖百忌》給我抄三百遍!”
驚起燕麥草里停歇的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