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盛事(四)
楊憶之微笑道:“請說?!?p> 岑含道:“今日一戰(zhàn),說到底,是為了斷恩怨。我岑某人浪跡江湖近十年,大小歷經(jīng)數(shù)十戰(zhàn),仇家也結(jié)了不少——天山、‘冥府’一度不死不休,與‘墨宗’也曾以命相搏,至于諸多戰(zhàn)事中所傷人命更是難以計數(shù);在場的只要有親朋好友性命傷在我手,想報仇,都可報上名來一戰(zhàn),你若勝我,但憑處置,我若勝你,不傷爾命。”
楊憶之淡然道:“好氣勢。”
岑含瞇起了眼:“但有趣的是,這些人里本沒有足下。五年前,我與君非敵非友,無冤無仇,但萬萬想不到,足下一出鴻門宴,險些要了我這條命。這筆賬,今日倒想算算?!?p> 楊憶之長劍斜指,冷笑道:“當(dāng)年足下廣蓄羽翼,殘害武林同道。形勢所迫,楊某也是不得不為?!?p> 樂心忍不住也冷笑道:“老東西,真虧你還能演得下去?!?p> 此情此景,縱是岑含性子再淡,也沒來由一陣惡心,眼神也多了股寒意:“當(dāng)年之事究竟如何,楊先生心里清楚,世間沒有不透風(fēng)的強,還是自重得好?!?p> 楊憶之自然不能認這個帳,只道:“足下重出江湖第一件事,便是要壞我楊家的名聲么?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樂心越發(fā)厭惡,身子一晃,人已在岑含身前,朗聲道:“這臉皮,言語怕是攻不破了。且讓我瞧瞧刀能不能砍得動?”言語間,他的人也仿佛變成了刀,吹毛斷發(fā),鋒利難言。
楊憶之不由得面色凝重起來。這二人無論哪一個上,自己都可一戰(zhàn),但若是車輪戰(zhàn),則兇多吉少,正想拿話僵住二人,忽聽岑含道:“你莫動手?!?p> 樂心詫然回頭道:“你真要一個人來?”
岑含淡淡道:“既是了斷,又豈能假手他人?何況我已不會再敗?!毖哉Z間緩步向前,道:“在場的都聽清楚了:五年前‘天下’一伙,與我岑某人沒有半分干系。我岑含雖不是甚么正人君子,但做事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當(dāng)年手刃耶律玄、格斃朱子暮何曾抵賴過?諸位難道忘了我是誰?至于究竟何人所為,我今日給他一個機會,暫且不說,留待諸位自行細察罷。”
他步子不大,但每一步都似踏在所有人心口;聲音不響,但字字振聾發(fā)聵。眾人只聽得心神激蕩,驚駭不已,暗道:“此人修為竟如此之高!是了,這‘絕仙手’本就是因手上的人命而名動天下,做了事又何必抵賴?莫不是真另有隱情?”轉(zhuǎn)念間只見岑含身子微沉,隨手擺出了一個起手式。
楊憶之道:“足下的劍呢?”
“劍已在?!?p> “在何處?”
“無處不在,亦不在任何一處?!?p> 楊憶之目透寒芒,幽幽道:“好境界!”長劍斜指,一股傲雪斗霜之意油然而生,正是“四君子劍”第一路“寒梅劍”。
岑含笑了笑道:“楊先生以意成技,果然高妙。不才區(qū)區(qū)五年間亦有所悟,得了三路指法,正好就正方家?!?p> 楊憶之心神一凜,那邊樂心與曲聽風(fēng)卻是面露驚喜之色。
“卻不知意自何處?”
“君之意,取自河山萬里;我之意,卻是刻骨之情。”
“情?”
“這第一路,叫‘雖生猶死’。”言語間一抹笑意蔓開,眾人不自覺心頭一跳,生出悲凄蒼涼之感,未及細想,忽見他身子一彈,指尖點向楊憶之眉心。
楊憶之早有防備,“寒梅劍”以長破短,岑含指力未到,他劍尖已先抵到咽喉;眼見中的,驀地岑含一個踉蹌,好似魂不守舍,不早不晚避開了劍鋒,右手食指悄然落向“天樞穴”。楊憶之吃了一驚,“踏雪尋梅”應(yīng)勢而出,姿態(tài)曼妙無比,退步間一劍削向他手腕,熟料這一劍下去奇變又生,也不知他怎么胡亂一轉(zhuǎn),竟已從下三路攻進,直奔小腿內(nèi)側(cè)“三陰交”。此處乃周身要穴,一旦中指,輕則半身麻痹,重則當(dāng)場喪命,楊憶之不敢大意,全力展開身法趨避。
二人話說得不溫不火,一出手卻招招要命,直看得樂心與曲聽風(fēng)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楊憶之未料到對方指法竟全無之前武功的痕跡,頗有些措手不及,斗了二十余招,“寒梅劍”漸落下風(fēng),當(dāng)下路子一變,“幽蘭劍”應(yīng)手而出,凌厲之氣化繞指柔,綿綿密密,雋永雅致。這一派清奇之相引得不少人心中贊嘆,忖道:“世間竟有如此美輪美奐的功夫!”
但此消彼長,這么一來岑含攻勢愈發(fā)兇悍。只見他步帶三分醉態(tài),神情大悲大喜,身法所至皆是意料之外,指尖所及處處非死即殘。不過十招,便將楊憶之逼得捉衿見肘,當(dāng)時步子一退,連消帶打,使出了“青竹劍”。
這以退為進的路子本是個妙招,無奈岑含這指法也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路子,他這一退反而順了對方的心,生生被克制住,五招之間已然險象環(huán)生。
這下徹底變成了一邊倒的局勢,便是樂心、墨商也沒想到,更遑論他人,皆是目瞪口呆。未及回過神來,忽然場上氣勢再度變化。這一次與先前任意一次都截然不同,一股雄渾大氣的神意襲上所有人心頭。
岑含輕輕推開兩步,駐足而立,笑道:“楊先生終于舍得把這‘江山如畫’的功夫拿出來了?”
楊憶之焉能聽不出話中的譏諷之意,但此時此刻,早已沒有心思反唇相譏。對方以一路指法便逼出了自己看家的本事,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這五年來,江南塞北兩大年輕高手迅速崛起,成就了“拳圣”、“刀神”之名,比之“諸子六仙”早已不遑多讓。
若說耶律潛與樂心是讓自己感受到了江湖地位的威脅,那么岑含今日用楊家的方式壓制了自己則是劈頭蓋臉的羞辱。
無論如何工于心計,武人終有武人的自尊。
一路“黃河劍”展開,奔騰萬里的氣勢撲面而來,時如巨浪滔天,雄勁狠厲,浩浩蕩蕩;時如九曲盤折,招里套招,暗藏殺機。眨眼間反客為主,占據(jù)上風(fēng)。
岑含受他氣勢所激,驀地縱聲長嘯,一時如癲如狂:或狂怒、或幽冷、或悲慟、或木然,殺氣四溢,攝人心魄。
二人氣勢大相徑庭,斗到后來,楊憶之越發(fā)意氣風(fēng)發(fā),狂態(tài)畢露。而岑含這邊,無數(shù)情緒漸化為一縷笑聲,越笑越響,攻勢也隨之越發(fā)狠戾,到得極處陡然一轉(zhuǎn),笑聲變?yōu)榭蘼暎蒽遄兂申幵?,哭聲越來越大,叫人毛骨悚然?p> 樂心不自覺熱淚盈眶,喃喃道:“雖生猶死,雖生猶死!原來如此!”
曲聽風(fēng)吃了一驚,道:“原來甚么?”
樂心幽幽道:“如今的你便如當(dāng)年的他,但你卻比他幸運得多?!?p> 曲聽風(fēng)詫然。
樂心苦笑道:“因為無論如何,你深愛之人總是還好好活著。而當(dāng)年,他摯愛之人,卻眼睜睜地死在了自己面前。”
曲聽風(fēng)怔了怔,默然無語。
一番對話中,場上二人氣勢再變。岑含癲狂邪氣盡去,指影翻飛間綿密異常,招招藏暗手無孔不入,只不知怎的有股若有似無的哀莫之意。反觀楊憶之,則是神色蒼涼肅穆,一路“長城劍”使得密不透風(fēng),毫無半分破綻。二人看似拼招,實則拼的是神意,誰之“意”更高,誰便占據(jù)上風(fēng)。
激斗中,只聽岑含說道:“這第二路,叫‘暗香氤氳’,先生以為如何?”
楊憶之道:“果真是‘幽幽暗香,無處不在’,好指法?!?p> 樂心聽得二人對話,不由暗自沉吟道:“方才這路‘雖生猶死’是為洛姑娘而創(chuàng);那這路‘暗香氤氳’所指,便是蘭兒了?!鞭D(zhuǎn)念間二人攻守往來又走了三十余招,直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曲聽風(fēng)忽道:“楊憶之不愧一代宗師,驚世之才!他劍中藏著的是天下,岑兄以一個‘情’字應(yīng)之,只怕后繼乏力?!?p> 樂心微笑道:“道理是這么個道理。所以此戰(zhàn)勝敗,便看這第三路指法究竟是何門道了……來了!”
便在這一剎那,哀莫之意煙消云散,和煦如陽光的暖意涌上心頭,一股奇妙的共鳴感宛如高空墜落的水滴落入平靜的湖面,漾開一陣陣漣漪。曲聽風(fēng)凝神看去,只見岑含湛然若神,飄然間一指點到楊憶之劍刃之上,清澈無比的脆響中,長劍應(yīng)聲斷為兩截。
楊憶之驚詫莫名,身形暴退;余光中但見對方輕輕一轉(zhuǎn),身如游云三步追到跟前,又是一指點到胸前。
這一轉(zhuǎn)一追一攻,并非身法之快,實是妙到毫巔的一氣呵成,縱老辣如楊憶之,竟也猝不及防,倉促間只得聚起全身勁力,以硬碰硬。不料二人眼神交接處,陡如挨了一悶棍,當(dāng)時神志一陣模糊,緊接著一股生平罕見的雄渾之力在掌心一點炸開,登時勁如怒潮,震動五臟六腑,噔噔噔連退十余步才勉強站住,強行咽下了喉頭的那一口腥甜,整條右臂已然麻木失去了知覺。
岑含駐足而立,靜謐如水。
楊憶之面如死灰,道:“這又是甚么?”
“這是第三路‘一點靈犀’。一路只這一式,聚周身神意勁力于一點一霎之間,轉(zhuǎn)瞬即逝。三路合而為一,喚作‘三生問情指’?!?p> “好個‘一點靈犀’,好個‘三生問情’?!睏顟浿ь^望天,喃喃道,仿佛一下蒼老了十歲。
楊家眾人一時鴉雀無聲,以意成技的“落羽驚風(fēng)”,被人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擊敗,沒有甚么比這更具摧毀性。楊家武林領(lǐng)袖的形象從此轟然倒塌,而“諸子六仙”又多了一人折在“絕仙手”手里。
而岑含接下來又要做甚么?是取了對手性命?還是當(dāng)著全天下盡情地羞辱他?抑或更為慘烈的報復(fù)?
沒有人敢再想下去。
但岑含卻甚么都沒做,仿佛這個人已經(jīng)不存在,只靜靜望著北方。
“該來的終于來了?!?p> 北方甚么都沒有,只有人。四個人。
四個身形挺拔,帶著斗笠,一身漢人服飾的人。但順著岑含目光看去,眼尖的已經(jīng)看出來這四人絕非漢人。
只因他們身上的氣息,狼的氣息。
天山的狼下山了。沒有了當(dāng)初的不可一世,卻更加可怕。
眾人漸漸看清了四人的面目,除了耶律潛與蕭清,還有兩張陌生的面孔。岑含一眼便認出這二人正是當(dāng)年被耶律玄禁足在山上練武的蕭雷和蕭猛。
二人自始至終目中都沒有過旁人,只死死盯著岑含。
對于天山眾弟子而言,耶律玄不僅是授業(yè)恩師,更是再造父母。這些人無一不是契丹各部族歷年爭斗中流離失所的孤兒,被耶律玄救上天山,因材施教授以一身武藝。
耶律玄平生性子怪異,外表嚴峻,又極為護犢;眾弟子既深感其恩,又敬之如神。
當(dāng)年耶律潛帶著耶律玄的尸身回到天山,眾弟子皆難以置信,整個天山哀嚎遍野。蕭雷、蕭清、蕭猛位居五大弟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幾度昏厥。
而造成這一切的,正是眼前這個男人。
今時今日,是該好好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