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蛇起陸(二)
南宮翎身子一激靈,驀然清醒,緩緩道:“我聽岑含說過,你便是那個‘神佛皆殺’!嘿嘿,‘諸子六仙’,你也配稱仙?別人不知道你底細,我南宮翎卻知道,你就是個魔,當(dāng)年矮我大哥一頭的‘黑魔’!朱溫那老雜種的走狗!可惜我南宮翎瞎了眼,竟中了你們的算計,害得二哥冤死,這十年來也渾渾噩噩替你們做了無數(shù)喪盡天良的事!”
鬼面人目光忽地變冷,聲音更冷:“朱溫是你叫得的么?”
南宮翎冷笑道:“我偏要叫你又能如何?橫豎不過一死,我南宮翎今日敢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若我猜得沒錯,我大哥當(dāng)年下落不明也當(dāng)是你們的手筆,可惜我到今日才想通這一節(jié)!真是叫人痛心疾首!朱子暮啊朱子暮,我雖沒本事,報不了這血海深仇,但天道循環(huán),總有人能殺你,總有一日你會遭報應(yīng)!”
朱子暮望著他,毫不掩飾眼中的嘲諷之意:“一個親手殺了義兄的人,居然敢在我面前夸夸其談報應(yīng)二字,真是幅有趣的畫面?!?p> 這句話像一把刀,每一個字,對南宮翎來說都是剜心之痛。
余生只能在自我折磨中度過,這豈非就是南宮翎自己的報應(yīng)?
此刻南宮翎額上已青筋暴起,牙根也咬出了血,只聽他一字一頓道:“所以我這條命留著便是為了贖罪,如今我所受的痛苦都是應(yīng)得的,只有查明當(dāng)年的真相為二位兄長報仇,才能稍稍減輕我的罪孽,哪怕有一日終究死于非命,也是我南宮翎死有余辜。怨不得別人?!?p> “贖罪?可笑!罪若能贖,天理何用?律法何用?”
嘭!
一聲巨響,屋頂驟然破開一個大洞,一條人影快如閃電,直奔樂心而去。
但朱子暮比閃電更快,南宮翎甚至沒看到他動,他人已在樂心跟前,不知道甚么時候鋼鞭已在手中,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砸向樂心頭頂“百會”。
這一切都沒逃脫他的算計。
不管來人是誰,只要目標是樂心,他就不會有自己這一鞭快。沒有這一鞭快,就只能停下。
但是來人并沒有停。不僅沒有停,反而更快!
劍光凜冽,從一開始指向的就不是樂心。
是朱子暮的咽喉!
劍尖如蛇,劍握在岑含手中。
朱子暮一聲冷哼,鋼鞭下落之勢驟然快了三分。
但凡這世上重感情的人,還沒有一個心腸剛硬到能看著自己重視的人命喪當(dāng)場而不為所動,哪怕是半分動搖,都足以瓦解這一劍的威力。更何況朱子暮本就有把握避開要害,但樂心卻避不開自己的鋼鞭,只有死路一條!
這樣的局勢,就是岑含也無法改變!
但有一個人卻能!
樂心!
樂心動了,他身法不如二人快,在這幾乎連一瞬都算不上的極短時間里,竭盡全力的一動也只能將身體向右偏離數(shù)寸,避開當(dāng)頭一擊,然則鋼鞭砸中肩背,仍是致命傷。誠如朱子暮所想,終究難逃一死。
但樂心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熾熱。
驀然間朱子暮汗毛倒豎,周身勁力毫無征兆地在腳下炸開。這一退之快已不能用言語形容!岑含樂心回過神時,眼前早不見了他的蹤影,一怔間才發(fā)現(xiàn)墻面上竟已破開一個大洞,他人已在屋外。
“為甚么?”聲音靜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岑含轉(zhuǎn)頭望著洞外,道:“是為甚么我沒有動搖,還是為甚么他明知會死卻不放棄?”
“都是?!惫砻嫦碌哪抗飧舻煤苓h,卻仿佛要刺破皮膚。
而在朱子暮看來,岑含眼中的那股幽冷也像是在緩緩?fù)淌勺约骸?p> 二人的殺氣都在肆無忌憚地宣泄。
“因為我們已無退路?!?p> 朱子暮沉默。
岑含繼續(xù)道:“但你卻有。”
朱子暮點頭道:“不錯。與其瞻前顧后等死,倒不如孤注一擲。他這一動雖改變不了必死的結(jié)果,但擊中肩背后,人卻不會立時死去,便能順勢抓我兵刃,這么一來,我身上便會有破綻,你們便有勝機。年紀輕輕,魄力值得稱贊!”這話卻是對樂心說的。
樂心抬起還在發(fā)抖的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笑道:“這回你怕是猜錯了?!?p> “猜錯了?”
“我不是求死,我是死里求生。因為這小子說過,不管誰被抓,倘若不幸殞命,他便會以死相謝,所以與其說我剛才是一命換一命,倒不如說是放手賭一把,賭我們敢死,你不敢?!睒沸男θ葜猩癫娠w揚,“至少現(xiàn)在看來,是我們贏了。”
朱子暮微一沉默,忽道:“原來如此。但這一手已經(jīng)沒用了。”
“是啊,所以我們也不指望再用第二次?!贬L劍一振,聲若龍吟,“從現(xiàn)在起,便只有你我二人,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樂心望著岑含背影,忽地心底涌起一股無力感。
“你這是喪的哪門子氣?”岑含沒有回頭,背上卻好像長了眼。
樂心只有苦笑。
“鄆州不能沒有你。別忘了‘冥府’可不止有‘神佛皆殺’,還有‘十殿閻王’?!?p> 樂心心中一凜,如夢初醒,笑得更加苦澀:“又讓你看了一次笑話?!?p> 岑含道:“別鬧了,我讓你看的笑話還少?”樂心雖看不到他神情,卻仿佛能感覺到那股溫暖的笑意。
朱子暮淡淡道:“不死不休?有意思。還沒有過人敢這么跟我說話。”方才岑含在與樂心對話的過程中,身上總共出現(xiàn)過三次空隙,每一次只要運用得當(dāng),都足以致命,但朱子暮卻沒動。因為這些空隙既可能是破綻,也可能是誘餌,如果是后者,那么死的就是自己。
岑含輕描淡寫道:“耶律玄也這么說過。”
“可惜我不是耶律玄。”朱子暮鋼鞭微抬,卷起難以言喻的殺氣。樂心與南宮翎本已站得很遠,卻仍被這股殺氣激得全身發(fā)麻,不由更添了幾分心驚。
岑含仿佛全無所覺,微笑道:“試試不就知道了?!边@句話說完時,他的人已不在屋內(nèi)?!鞍瞬阶坊辍币徊饺?,縮地成寸,最后一個話音落處,劍尖已刺到朱子暮眉心前一寸處。
朱子暮鋼鞭虛劃,不早不晚劍光籠入其內(nèi),長劍勁力頓如泥牛入海。這一擊以至剛的兵刃用出了至柔變化,可謂舉重若輕,妙不可言,然而不管甚么變化到了朱子暮手里,都只剩下一種用處,那就是殺人。
只見劍光黑影交錯,化作一團,二人早已斗在一起。
南宮翎定了定神,吐出口氣道:“我們回去罷?!?p> 樂心點頭:“我們回去?!?p> “這一戰(zhàn)只屬于他?!蹦蠈m翎目光忽然變得很幽遠。
樂心微笑道:“各人有各人造化,我們也有自己的使命,都需要竭盡所能。他會贏的,鄆州我也一定守住,那‘十殿閻王’要是敢來,年前的賬正好一起算一算?!?p> 南宮翎冷聲道:“我的賬遲早也會算清楚?!?p> “會的。”
樂心目光如刀,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去,身上透著一股子從來沒有見過的平靜。南宮翎望著他的側(cè)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不曾真正認識眼前這少年,他的張揚、他的跳脫、他的膽魄背后,也許是一種并不遜色于岑含的強大。
看來自己茍延殘喘至今并不是一件壞事?;蛟S是老天想讓自己來見證這一切,見證時代變遷后,終會有新的參天巨木,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