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周左右,我和夏夏如約一大早到C院門口碰面。
天又灰蒙蒙的,卻遲遲也不下雨,就這么僵著,把人的心情都搞得很悶很悶。
“你吃飯了嗎?”夏夏攬過我的胳膊,問了這么一句。
“我要檢查的是胃,怎么能吃飯呀。”我應(yīng)著,和她一起往醫(yī)院里走。
一圈檢查做下來,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下午兩點多。我有點累,迷迷糊糊地從診室出來時看見夏夏坐在走廊里吃盒飯?!跋南?,你怎么在這兒就吃上了?”我快步走到她旁邊,“這……都是細(xì)菌,多不衛(wèi)生!”
她卻毫不在意,“我這不是怕你出來找不到我嘛,干脆在這里吃了。”
我剛想再說兩句,聽見里面的醫(yī)生喊,“林意恬,53號林意恬,在不在?怎么單子也沒拿就走了!”我一邊應(yīng)著一邊進(jìn)去,把一摞診斷單子拿在了手上。那大夫之前一直挺冷漠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此時看我的眼神竟然帶上了幾分親切,或者說……同情?!暗蕉?05找李教授吧?!?p> 也許是因為她看我的眼神,也許是因為人類面臨大事時某種神奇的預(yù)感,我一下子覺得手里的單子沉重了起來,出了門,竟也沒敢看上一眼。夏夏見我出來了就問,“怎么樣?。拷o我看看?!?p> “你能看懂什么。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我也看不明白。”我沒給她檢查結(jié)果,“我要去二樓了,你先在這里等我吧,反正我還得回來開藥?!?p> 我一個人到了二樓,見到了那位李教授。他看起來約莫五十歲,一臉看淡生死的樣子,看著我的眼神也非常平淡,反而讓我覺得好受。他接過我的診斷單看了又看,抬起頭問我,“你家屬呢?”
“我一個人。”
他不說話了,又低頭翻看起來,輕輕皺了皺眉頭。
再抬頭時,他說了句和病情不相關(guān)的話。他說,“我看你有點眼熟?!比缓笏挚戳艘谎畚业拿?,恍然大悟,“哦……明星是吧……”
我尷尬地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真是一個人來的?”
“是。大夫,您就和我直接說吧,我這么大的人了,也沒什么聽不得?!?p> 他攤開那些單子,指了指那張昏暗的胃鏡圖,“看見這塊陰影了嗎?”
其實我沒看見,但還是點了頭。
“胃里有塊腫瘤,這么嚴(yán)重,你怎么拖到現(xiàn)在才來?”他停頓一下,說,“疑似胃癌?!?p> 我又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竟然也沒太驚訝。
李教授以為我是嚇傻了,又補充道,“胃癌是很容易誤診的一種癌癥,建議你再檢查檢查,別灰心。”
“我還能活多久?”
我把他問得一愣,他那無悲無喜的臉上終于也出現(xiàn)了點波瀾。“這孩子,什么就能活多久了。就算真是胃癌,也是胃癌中期,如果好好治療很有希望的?!?p> 我面色如常地走出了診室,回去找了夏夏。她剛吃完東西,正坐在那等我。我把在心里編排了好幾遍的謊話說給她聽,“大夫說了,就是胃潰瘍,讓我好好養(yǎng)著。李詩姐給我打電話說又有個采訪,我要趕著去了,不和你順路,就不和你一起走了?!?p> “沒事就好?!彼酒饋恚澳銈冞@些公眾人物活的真累,都生病了也不能放個假!”
我朝她笑,心里想著,這下我怕是要放長假啦。
回到家時胡安不在,我把診斷結(jié)果隨手?jǐn)傇谧雷由?,又很迅速地?fù)Q了身睡衣,然后鉆進(jìn)被窩里。五分鐘后,我放聲哭了出來。
我怎么會不害怕呢?
我怎么可能不害怕。
哭了一會兒,我把手機拿起來,想給胡安撥過去——從小我就不明白那些故事里的身患絕癥然后非要瞞著自己愛人的男女主人公,我不知道該怎么把這事告訴父母,但至少,此時,我想趕快告訴胡安。
沒等我撥出那個電話,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我定睛一看,是沈鑫河。我還沒從情緒里緩過神來,有點疑惑地接起電話。
“喂?什么事啊?!?p> “你哭了?”也許是我的哭腔太明顯,他竟然一下就聽了出來。
情緒有些崩不住,嗚咽了幾聲后,我又哭了起來。
“怎么了?”聽著我哭,他著急了,“意恬,你怎么了?。空l欺負(fù)你了?”
“沈鑫河……”我一邊哭一邊說,“我生病了……我得胃癌了?!痹卺t(yī)院不告訴夏夏是因為我不想讓她大嚷大哭地把我搞上新聞,我沒想藏著掖著,這時沈鑫河問了,我就直接說了出來。堵在胸口的棉花好像松動了一些,我能呼吸了。
他那邊一陣沉默,好長好長時間以后,他問我,“晚期?”聲音聽上去啞啞的。
“中期?!?p> 他聽上去像是松了口氣,“胡安知道了嗎?”
“還不知道。我正打算打電話給他,你就……你就打進(jìn)來了。你找我什么事啊?”
“你先別告訴他?!彼Z氣有點急。
“怎么了?”
他嘆氣,“原本你和胡安在一起我沒意見,但是現(xiàn)在,我堅決反對你們在一起?!?p> 我摸不著頭腦,“為什么?我都命不久已了,你還和我說這個?”
他說,“胡安一個小時前給我打了電話,問我借錢?!?p> “他找你借錢?”
胡安很缺錢嗎?
“你知不知道胡安他父親當(dāng)年那場車禍?”
我“嗯”了一聲,“算是知道吧。”可這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他父親在當(dāng)年那場車禍里去世了,但同時他父親也是責(zé)任方,光是那一次事故的賠償,胡安家就幾乎傾家蕩產(chǎn)。你以為胡安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上很寬松嗎?他媽媽的醫(yī)療費用就壓得他喘不上氣了?!彼謬@了口氣,隨后說,“我承認(rèn)我喜歡你,意恬?!蔽毅读算丁m然是早就知道的事,但這確實是他第一次對我說這種話。他接著說,“我喜歡你,可胡安是我兄弟,我不是想趁火打劫,只是想把一些事實告訴你,讓你自己來判斷,畢竟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胡安不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對于過去的你而言,沒人能阻止你放手一搏,但現(xiàn)在……我言盡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p> 我又落下淚來,卻是無聲的,很安靜很安靜的,僅僅是流淚。如果不是感受到臉上的溫?zé)幔也铧c都沒發(fā)覺自己在哭。
他那邊窸窸窣窣了一陣,“不哭了,別害怕,別整天想著自己要死了,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彼跑浟苏Z氣,最后一句甚至還帶著點開玩笑的意思,我知道他這是在安慰我,“不管怎樣,你還有親人朋友,還有我?!闭f完這些,他掛了電話。
我盯著桌上的診斷單愣了一陣,然后手忙腳亂地把它們鎖進(jìn)了抽屜。
我好像,突然又有些理解那些無法告訴自己愛人實情的主人公了。
胡安家里的狀況原來比我想象中還要糟糕那么多。我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怪他不把這些告訴我,我只是有點跳躍地在想,他大學(xué)學(xué)的又是那么燒錢的專業(yè),他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過來的?
我摸了摸脖子上那條價值不菲的項鏈,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如果我在這種時候告訴他我得了胃癌……我無法想象他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天氣還在一天一天地變冷,屋里倒是暖的,溫差的緣故,窗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我伸手把霧氣擦干,透過窗子往樓下看,正好看見歸來的胡安。他也在抬頭間看見了我,他朝我笑,我也給他一個笑容,心里卻海嘯一般——我知道,他也一樣。
仿佛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死路。
可我卻沒想著要離開他,我想找個機會和他把所有事情都說清楚,然后,我們一起面對、一起承擔(dān)。
他家里的事也好,我身體的事也好,我們不該被這些東西打敗。
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我換上笑臉,往客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