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皪：

　　從羽田機(jī)場出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后悔預(yù)定了前往酒店的出租車。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太妥當(dāng)以至于失去了另外一些更加有趣的東西。比如和她穿梭在日本的人群，購買快速列車的車票，換乘列車等等。或許我應(yīng)該在旁邊欣賞林瑯怎樣幫忙規(guī)劃路線，找到正確的列車車站，購票以及怎樣更順利地到達(dá)酒店，看她皺眉頭，迷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手機(jī)地圖，略顯慌亂的腳步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我們也許要經(jīng)歷一些困難才能順利地坐到正確的列車上，我會看見她終于松下一口氣的開心的表情，然后看見她望著呆呆地望著窗外發(fā)呆的側(cè)臉，金色的陽光會穿過列車透明的窗子，照在她的烏黑的頭發(fā)上。

　　但這不過是我的幻想，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們坐在了我預(yù)定好的車子里，然后車子很順利地開出了機(jī)場道，一路奔向目的地。

　　我很熟悉鐮倉，高中時代的一個暑假，我曾經(jīng)在這座小城里度過了一個夏天，學(xué)會了沖浪，皮膚曬得黝黑脫皮。那段時間是我的父親和母親爭斗最厲害的時候，仿佛彼此都非把對方扳倒不可，我實(shí)在無法忍受，于是選擇遠(yuǎn)遠(yuǎn)避開，眼不見為凈。

　　這座城市沒有太大變化，“江之電”列車的鈴鐺的“叮當(dāng)”聲一如既往，瞭望整個江之島的燈塔依舊昂首聳立。

　　吃午飯的時候，林瑯忽然問起我是不是很熟悉鐮倉。

　　我沒有否認(rèn)。重新來到這個睽違已久的小城，我的心情忽然變得異常的平靜，看著窗外湛藍(lán)的海面，在海上沖浪的少年們和慢悠悠地在沙灘上散步的人，讓我想起了那年夏天在這里度過的日子。為了消除煩悶而在這片海消磨的時光。我有一種沖動，幾乎脫口而出，想和坐在我眼前的女孩講述那一段沖動的青春記憶。但她沒有再問下去。

　　她的骨子里是冷靜的，克制的。

　　在遇到林瑯的將近半年的時間里，我?guī)缀鯚o法克制自己想多靠近她一點(diǎn)的心情。這是以前從未出現(xiàn)過的狀況，哪怕在我最沖動的青春期。

　　她最近似乎在嘗試著寫游戲故事。

　　這是我偶然間了解到的，有一天加班的時候，她離開位置時電腦沒關(guān)，筆記本大剌剌的敞開著，我路過的時候正正巧看見她筆記本上的龍飛鳳舞的寫著故事簡介四個大字，她的字很有特點(diǎn)，簡直不像女孩子寫的，大而凌亂，一點(diǎn)章法也沒有，卻帶著一股子倔強(qiáng)，電腦顯示了一個文檔的頁面，只簡單地寫了幾個人物的名字。

　　我想起她在雙眼盯著屏幕抿著嘴唇皺著眉頭的樣子，琉璃一樣的眼睛被點(diǎn)亮的神情，得意時微微翹起的唇角，困惑的時候呆滯的情態(tài)。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偷偷地觀察她成了一種樂趣，我漸漸地記住了她的每一個小動作。

　　她在我的心里越來越鮮活。她是努力的，笨拙的，可愛的。

　　和漫畫家田中女士結(jié)束談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diǎn)，商談很順利，我們討論的十分愉快，在我的預(yù)料之中。不過林瑯幾乎沒有開口，只是在一邊靜靜地聽著。我看得出來，聽得很認(rèn)真。本來田中說希望我們多留一天，她愿意當(dāng)我們的一日導(dǎo)游，帶我們游覽鐮倉，但我依然婉言謝絕了，因為我知道田中最近身體欠佳，讓她拖著病體當(dāng)我們的導(dǎo)游實(shí)在過意不去，另外，出于私心，我的心里始終想著能和林瑯兩個人游覽鐮倉，為此還特地改簽了機(jī)票，將回去的時間延遲到下午六點(diǎn)。于是我客氣地表示高中時曾經(jīng)在江之島住過一段日子，對這里十分熟悉，不愿特地勞煩她。

　　從田中家出來，我和林瑯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遠(yuǎn)處傳來列車發(fā)車時的“當(dāng)當(dāng)”聲，林瑯才木然地抬起頭，朝著“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發(fā)出的方向望過去，呆了半晌，才又低著頭往前走。

　　她在想什么？

　　她沒有走回酒店，而是沿著街道一路瞎走，暈暈乎乎地晃蕩到了海灘上。

　　走到海邊的時候，仿佛浸透在白色云彩里的晚霞的紅色顯得愈發(fā)深沉，把海灘上的白色沙子染成了薄薄的一片橘紅。林瑯的目光穿過濕熱的夕陽的光遙遙地眺望著被染紅了的浩瀚的海，沉默地注視著遙遠(yuǎn)的天空，半晌后，嘴唇微微地動了動，猶豫了一會，終于笑了笑，說：“日落好美啊?！?p>　　我自然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而且這種心不在焉大概是在田中聊起自己的愛情的時候開始的。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舒適感，這種感覺就像喝了一口苦澀的酒一樣，梗在喉嚨里，揮之不去。

　　我邀請她一起吃飯，我想帶她去一個地方，想在她的生命力留下關(guān)于我的美好的記憶。

　　“可以，喝酒嗎？”林瑯詢問的聲音很低，卻沒有顯示出太多的猶豫，她的琉璃一樣清亮的眼睛里也被染上了橘紅，如同一滴橘紅色的顏料落入清澈的水中一樣，那一縷橘紅色的光也在她的眼睛里迅速暈染開去。

　　“好?！蔽艺f。

　　“我知道一家餐廳，那里的啤酒是這個小城里最好的?！?p>　　那家餐廳在半山腰上，有一個天臺，木制柵欄上纏著爬山虎和不知名的淡紫色的小花。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海風(fēng)很大，又咸又濕，帶著沒有涼透的陽光的溫度，花朵和綠葉在風(fēng)中凌亂的顫動著，同樣凌亂的還有她的長發(fā)。

　　八點(diǎn)鐘的時候，沿岸的燈火陸續(xù)亮起，風(fēng)終于失了溫度，海灘只剩下一片暗淡的燈光。

　　我對她說起了那個夏天來這里度假的故事。

　　“最近幾年，游客多了很多。不過這座城市本身還是沒變。”我說。

　　“我可真想象不到你黑不溜秋的樣子?！彼┛┑匦?。我對她說了因為整個夏天都在沖浪，所以皮膚被曬得很黑。

　　我也笑了。

　　“沒有照片嗎？”她眨巴著好奇的一雙大眼睛看著我，顯然是要看我的笑話。

　　“很遺憾，沒有?！蔽覕傞_手，聳了聳肩，道。

　　“那還真是太遺憾了。不然還能在張張面前炫耀下?！彼憩F(xiàn)出一副遺憾的表情，手指在木頭桌面上畫著不規(guī)則的圖形。

　　“張張？”

　　“就是那天來找我的那個女孩子啊。你們還找她拍電視劇了?！彼а劭粗业馈?p>　　“哦。”經(jīng)她提醒，我才想起來。

　　“她可是你的迷妹哦。”她笑著說。

　　“迷妹？”我不明所以。必須承認(rèn)，香港出生長在國外，不喜歡流行文化的我對于某些詞匯不甚了了。

　　“就是你的粉絲，fans，她很喜歡你。”她解釋說。

　　我拿起酒杯，吞下一口啤酒，道：“倒是沒看出來。她見到我的時候很平靜。”

　　“她就是這樣的。超級傲嬌?！彼f。

　　“傲嬌？”

　　她不知為何“撲哧”一聲笑了，撓了撓頭，想了半晌，道：“就是，怎么說呢，就是明明喜歡也要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死要面子。”

　　我也笑了。

　　“她說，你可厲害了，明明可以毫不費(fèi)力的繼承家里的萬貫家財，還是選擇出來創(chuàng)業(yè)，白手起家，特別特別牛，而且長得也超級好看?！贝蟾攀且驗榫凭木壒?，她沒了平日的拘謹(jǐn)，雖然沒喝醉，但明顯放松了很多。

　　“我只是對家族的生意不感興趣。”我淡淡地說。

　　她明顯地一頓，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陳···”

　　“叫我陳皪就好?！蔽艺f。

　　她咬了咬唇，半晌，才重又開口道：“陳···皪，當(dāng)初你創(chuàng)立‘思諾’，沒有如你的爸爸媽媽所愿加入他們的公司，是因為你恨他們嗎？”

　　“呵！”我自嘲地笑了笑，打趣道：“我家的那點(diǎn)事情還真是盡人皆知?！?，見她的臉紅了，我才收斂起神情，道：“在我上大學(xué)選擇專業(yè)的時候或許是的，我故意沒有遵循他們的意見選擇金融管理專業(yè)，但是，后來創(chuàng)辦公司，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和別人···和我父母沒有關(guān)系?！?p>　　“對不起。”她說。

　　“沒關(guān)系，你不知道我才覺得奇怪，畢竟只要隨便搜一搜，就能看到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

　　她的神色明顯地放松下來，低頭喝了一口酒，皺著眉頭咽了下去，那模樣簡直和小孩子一樣。

　　“我覺得你好厲害，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沒什么東西能難倒你？”她忽然抬頭看著我問道，很顯然她是想轉(zhuǎn)移話題，使氣氛不至于那么尷尬，只是演技實(shí)在是有些蹩腳。

　　我笑了，道：“當(dāng)然，很多?！?p>　　“比如呢？”

　　“我不太會做飯。學(xué)過一段時間，但也只是普通水平”

　　“······”

　　“我也不會唱歌，顧聿明說我五音不全，救不了?！?p>　　她饒有興趣地托著下巴，強(qiáng)忍著笑看著我，眼睛里全都是溫潤的燈光。

　　“運(yùn)動也算不上擅長?！?p>　　“你騙人，你剛剛才說你會沖浪?！彼锲鹱?，表示不滿。

　　“沖浪只能算是一個興趣，不能算擅長。”我解釋道。

　　“真是嚴(yán)格啊。”她小聲嘀咕了一句，“照這么說的話，我簡直沒有一樣是擅長的?！彼f，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失落，琉璃一樣的眼睛似乎被酒精氤氳上一層潮濕，看上去仿佛染上了一重哀傷。

　　我想她應(yīng)該是在煩惱工作的事情，遲遲無法推進(jìn)的計劃容易產(chǎn)生自我懷疑，這種迷茫的時刻我也曾經(jīng)有過。

　　“說好帶你去個地方，走吧?！蔽艺f。

　　她立刻一掃愁云，馬上拿好包跟上。

　　海風(fēng)很大，我們一路走走停停，慢慢悠悠的走過各色小店，穿過江島神社，愣是走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到展望燈塔下。夜晚的江之島，燈光總是格外的美麗。

　　從展望燈塔的上面望下去能遙望整個江之島。夜晚的時候是最美的，整個江之島甚至隔岸的燈火都盡收眼底。

　　一路上她都顯得很興奮，簡直像個小孩子，一走上塔頂平臺，便趴在扶手上，透過玻璃望著窗外，不住地低聲贊嘆。

　　我慢悠悠地踱步到她旁邊，把手?jǐn)R在扶手上。

　　“這里是不是就是很多日本偶像劇的取景地？”她轉(zhuǎn)頭問我。我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的?！逼鋵?shí)我很少看電視劇，不管是中國的，還是美國的，日本的，知道這些完全是因為高中時候看到這座小城的宣傳上寫著“某某電視劇取景地”的文字。

　　“難怪那么眼熟?！彼f，“不過，比電視劇里還要美，還要浪漫啊?！?p>　　浪漫，這專屬情侶的詞匯在我的心里激蕩起了一陣陣漣漪。

　　“機(jī)票我改到下午六點(diǎn)了?！蔽艺f。

　　她轉(zhuǎn)過頭，眼神里有驚喜。

　　“帶你逛逛這里，難得來一次。”

　　她幾乎要“啊”的一聲叫出來，最后臨時剎車險險地把后面半個音咽回了肚子，捂住了嘴巴，一臉尷尬地望了望四周，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她，才嗤嗤地笑了起來。

　　“你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老板?！彼f，隨后又低頭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皺了皺眉，一臉挫敗地道：“早知道我就該多帶幾件好看的衣服過來了。”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把她的一頭亂發(fā)撫平了些。

　　“在這幫我拍一張?！绷脂樈泻爸?。

　　從早上九點(diǎn)開始，我手上的照相機(jī)就沒有停下來。要么拍風(fēng)景，要么給她拍照，要么就是她強(qiáng)行要幫我拍照。

　　“這里是晴子和櫻木花道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啊?！彪娷囆羞^，“咔嚓”一聲，留下長發(fā)翻飛的大笑的臉和行駛過的綠色電車的合影。

　　一輛輛自行車飛速地轉(zhuǎn)動著輪子飛馳而過，風(fēng)鼓起了他們的襯衫。

　　“想騎車嗎？”我問她。

　　她點(diǎn)點(diǎn)頭，皺了皺眉，沒一會兒，又笑了，道：“我們沒有單車，沿著這條路散散步也好?！?p>　　我不置可否，只讓她等一等。

　　我攔下一輛自行車，和車主說了幾句，指了指正在探頭探腦的林瑯，年輕的男孩子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拿了錢跑遠(yuǎn)了。

　　“你，怎么弄到的？”林瑯睜大了一雙漂亮眼睛一臉敬佩的神情。

　　我揚(yáng)了揚(yáng)眉，悄悄地做了個錢的手勢。

　　她收斂了敬佩的神情，瞇起眼睛，對我豎起一個毫無情感的大拇指，道：“有錢人，就是任性?！?p>　　我哈哈大笑，問她敢不敢坐后座。

　　“這有什么不敢的。”她說著，抬起了頭，“你先騎起來，我跳上去?！?p>　　海風(fēng)很大，我騎得飛快，她在身后連連驚呼，一邊驚叫一邊笑，笑聲像鈴鐺一樣清脆悅耳。

　　我們沿著海邊的道路一路騎行，過了大半小時，她在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袖，道：“換我載你吧。”

　　我揚(yáng)了揚(yáng)眉，頭也沒回的問，“你行嗎？”

　　“當(dāng)然啦。以前我都是騎自行車上學(xué)的?！憋L(fēng)很大，呼呼地往耳朵里灌，所以她幾乎是喊著說的。

　　“相信我?！彼?。

　　“好?！蔽乙埠鹆艘宦?，按緊剎車，“咿呀”一聲停下車來。我們交換了位置。

　　我剛坐穩(wěn)，她便踩著單車飛速而去，差點(diǎn)沒把我甩下車。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踩單車的速度一點(diǎn)也不比我慢。

　　我在后座坐著一路心驚肉跳，到后半段才漸漸放下了心，心里暗暗感嘆，這小姑娘騎車比我還“彪”，若是開車，估計會飛到天上去。以后絕對不能讓她開車。

　　我們就這樣，輪換著繞著海岸騎了大半天的自行車，騎到兩個都累了才停下來，把單車轉(zhuǎn)手送給了一個小學(xué)生，然后坐上電車，一路走馬觀花，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拍了許多照片。

　　“你喜歡海嗎？”我問她。

　　“當(dāng)然啦，這個世界上有誰會不喜歡海?！?p>　　“以后想住在海邊？”

　　“那不行，住海邊會被曬黑的?！?p>　　“······”

　　“我聽說歐洲有一個城市，因為靠近海邊，有風(fēng)的時候會發(fā)出一種樂器的聲音。你知不知道那里？”

　　“嗯，好像是有這么個城市。”

　　“你也沒去過？”

　　“我不可能每個地方都去過?！?p>　　“我以為你至少聽說過?！?p>　　“其實(shí)在這些方面，我孤陋寡聞?！?p>　　海風(fēng)卷過來，翻騰起她的長發(fā)。她忽然笑了，把凌亂的頭發(fā)一把抹到腦后，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好像住在海邊也不錯。“

　　我不明白為什么她忽然改變了念頭。

　　“如果每天都能看見這么藍(lán)的海，”她說：“每天都能站在風(fēng)里?！?p>　　“好像是不錯?！蔽铱粗栒赵谒廾系墓庥?，說。如果每天能和你一起在海風(fēng)中散步，騎車的話。我想。

　　“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我要在陽臺那里掛一個風(fēng)鈴。這樣的話，坐在屋子里也能聽到風(fēng)的聲音?！?p>　　“你這么喜歡風(fēng)。”

　　“嗯，喜歡?！彼f，“以前我還想，如果我死了，我要把我的骨灰也灑在風(fēng)里?！?p>　　“這樣的話，我就自由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