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二章 歸途
可能從最開始就沒有內(nèi)奸。
這是雨秋平一遍遍思索后得出的結(jié)論。
但是沒有內(nèi)奸,桶狹間和鳴海城的意外又無法解釋,難道是今川義元的失誤嗎?家督殿下又怎么可能犯下那樣的錯誤?當年那一戰(zhàn)…到底是什么情況?鳴海城的那把火又究竟…總覺得有什么隱情啊…好奇怪啊…
心中念叨著這幾句話時,雨秋平腦中忽然閃過了幾個畫面。他愣了一下后,立刻回想起來兩年前他設宴接待被流放的佐久間信盛時,佐久間信盛和自己的那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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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勞紅葉殿下為我斟酒了?!弊艟瞄g信盛從雨秋平手里接過酒杯,暢快地一飲而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雨秋平道,“對了,紅葉殿下,之前聽說,您調(diào)查過毛利新助和服部小平。不知道,您是不是還在追查今川治部的死因?”
佐久間信盛的話讓雨秋平一下子呆住了,手里的酒壺直接落到了桌上。
“在下是那一戰(zhàn)的親歷者,總覺得事有隱情,不該是那么簡單才對。只不過主公刻意隱瞞,我們下面的人也不知道那些作戰(zhàn)計劃到底是怎么制定的,更不知道鳴海城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佐久間信盛并不意外地看著雨秋平的表情,搖著頭道,“什么都不知道啊…真是奇怪,那一仗真是奇怪啊?!?p> “火不是我們的內(nèi)奸放的嗎?”雨秋平急急地追問道。
“不清楚,但反正不簡單?!弊艟瞄g信盛十分嚴肅地搖了搖頭,“具體事情是怎么樣的,可能只有主公和林殿下知道。殿下若是想一探究竟,可以找個機會去問他們?!?p> ·
連親歷者佐久間信盛都覺得那一仗很奇怪…而且他明顯不清楚雨秋平說的今川家內(nèi)奸是什么意思…所以真的可能沒有內(nèi)奸嗎?
20年來雨秋平回想那一戰(zhàn),都是從有內(nèi)奸的既定事實來進行推理的,也形成了好幾套內(nèi)奸行事的邏輯??墒侨绻淮嬖趦?nèi)奸的話,雨秋平簡直沒有辦法把那一戰(zhàn)的各種變故用合理的邏輯梳理一遍來說服自己,腦中完全是一團漿糊。是誰給了岡部元信那個“二心者,此時必在鳴?!钡木磔S?是誰把鳴海城天守閣四門鎖死然后放火,又是誰把今川義元的侍衛(wèi)調(diào)走?還能是誰給雨秋平和瀨名氏俊送來要求他們從桶狹間撤軍的命令?如果不是內(nèi)奸干的話,還能有誰?
雨秋平想不清楚。
佐久間信盛告訴他,如果想一探究竟,可以去問織田信長和林秀貞——他們兩個可能知道那一戰(zhàn)背后的秘密。這種事情去問織田信長終歸不好,或許可以去問已經(jīng)被追放到高野山的林秀貞嗎?向織田信長申請一下去探望佐久間信盛和林秀貞,借機問問他?
雖然雨秋平覺得這種拜訪被追放重臣的行為并不是很合適,可是心中的疑惑一起,便再也難以壓制下去。雖然他之前答應過今川楓不會繼續(xù)追查這件事情的…可是當年的謎團出現(xiàn)了這么大的轉(zhuǎn)機,而真相仿佛已經(jīng)浮出水面——實在是很難讓人克制住去追查自己恩人的死因啊。
回去就找林殿下問問清楚,那一戰(zhàn)到底是怎么回事——雨秋平心里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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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p> “紅葉?!?p> “紅葉?”
等雨秋平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德川家康不知道什么時候策馬來到了他的身邊,已經(jīng)在他的耳邊呼喚了半天了。
“啊,竹千代,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情。”雨秋平搖了搖頭,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想什么事情想的這么入迷,喊了你好多聲都沒有反應?!钡麓铱德勓砸残α似饋?,隨口調(diào)侃道。然而在發(fā)現(xiàn)雨秋平的臉色格外地凝重后,德川家康便漸漸收斂了笑容,環(huán)顧了周圍一圈確定沒有外人,便壓低聲音問道:“怎么了嗎?”
“一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消息?!庇昵锲介L嘆了一口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德川家康講了一遍。
“怎么…會…”德川家康聽完之后,消化了很久才逐漸接受這一事實,“所以根本沒有泄露情報的內(nèi)奸?那桶狹間是怎么回事?鳴海城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回去要問問林殿下。”雨秋平無奈地垂下了頭,聲音也變得有些疲憊,“說著要追查兇手,說著要給家督殿下報仇,結(jié)果折騰了20年,其實從一開始的懷疑就是錯的嗎?所以一切的根源就是我和我大哥當年的過失嗎?”
“紅葉不必如此,你有這份心,治部殿下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吧…”德川家康很少看到雨秋平這么低落,便用手拍了拍他的背,低聲寬慰道。
“說起來還要和你道聲抱歉?!庇昵锲睫D(zhuǎn)念一想,又抬起頭來看向德川家康道,“當年你們在尾張遇襲,就是因為我和我大哥弄丟了機密地圖,那一仗害得你們損失慘重吧…”
“都20年的事情了,紅葉不必再提。再說了,生死關(guān)頭為了逃生也是沒辦法,何況紅葉也根本不知道朝比奈大人的衣服里有地圖?!钡麓铱岛敛辉谝獾財[了擺手,“千萬別放在心上?!?p> “當時那一敗,不是還害得你被迫追放了不少家臣。沒記錯的話,鍋之助就是因為當年那仗被松平家追放的吧,所以才被我收留?!庇昵锲交貞浧鹆送?,便看向跟在身后不遠處的本多忠勝,朝他招了招手把他喚了過來。
“鍋之助,現(xiàn)在天下已定,我估計也不會再遇到什么危險了,你可以放心地回德川家了吧?!庇昵锲叫χ聪虮径嘀覄伲挚戳搜鄣麓铱?,“你現(xiàn)在的領地又做大了不少,到時候給鍋之助的封賞也要水漲船高啊,可不能怠慢。”
“那是自然,本多家世世代代為德川軍奉公,我又豈會虧待忠良之后?”德川家康滿口應了下來,隨后向本多忠勝道,“只管放心回來,德川家一直有你的位置?!?p> “多謝主公?!北径嘀覄傧虻麓铱敌辛艘欢Y,隨后有些別扭地望向雨秋平。
“一轉(zhuǎn)眼20多年了,你從松平家被我借過來作護衛(wèi)也有小半輩子了,辛苦你了?!庇昵锲娇戳搜郾径嘀覄?,頗為感慨地道,“回楓葉山城后收拾收拾,就帶著妻兒回德川家吧,回去繼承令尊傳給你的衣缽。我會帶親自你送行的,讓你風風光光地回歸,也讓令尊看到你今日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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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束了和德川家康的閑談后,雨秋平策馬回到了小田原城外的部隊里,紅葉軍正在從臨時駐扎的地方滾滾向西通過箱根山脈,走在最后的部隊是常磐備。雨秋平本來想去中軍找一下福島安成,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撤退時遇到的問題,卻被井伊直政告知福島安成現(xiàn)在不在軍中,而是在小田原城郊外。他向參謀部打過了外出申請報告,會在今天傍晚歸隊。雨秋平聽到答復后有些意外,以福島安成那盡忠職守的風格,他很少會離開軍隊才是。等到雨秋平策馬找到福島安成后,才明白他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雨秋平是在安葬此役陣亡的北條家將士的公墓里找到福島安成的,他正靠在一座單獨分出來的墓碑旁的大樹下,不舍地看著那座墳冢。雨秋平走進了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是北條綱成的靈位。
“本來應該是會藏到自家的,可是北條家已經(jīng)被削封到伊豆一國,暫時沒什么精力顧忌他們了,于是就都葬在這里?!备u安成看出了雨秋平的疑惑,便向他解釋道,“不過好歹也是入土為安了,比當年花倉之亂時其他福島家的叔伯們好多了。我兄長他也算是死在了戰(zhàn)場上,光榮地切腹來為戰(zhàn)敗負責,后世也不會過于苛責他吧。”
“北條殿下是個了不起的武士,如果能同殿為臣,我應該也會很敬重他吧。”雨秋平向著墓碑鞠了一躬,低聲感慨道。
“多謝殿下了,能得到您的認可,我兄長泉下有知也一定會釋懷吧?!备u安成非常感激地向雨秋平也行了一禮,隨后卻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雨秋平看出福島安成好像有些心事,便出言問道。
“我兄長年近70還在征戰(zhàn),不僅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也沒什么時間和家人享天倫之樂。我中午去探望過兄長家里,家中人都是以淚洗面啊?!备u安成緩緩上前幾步,用手拂去北條綱成墓前的塵土,“一輩子為北條家奉公,實在是太辛苦了??墒撬募胰藗?nèi)杖找挂箳炷钪稣鞯乃灰餐瑯有量鄦??他最后的時光也沒能和家人們一起度過,只留下無盡的遺憾,這樣的一生,真的好嗎?”
“你一向很顧家啊。”雨秋平看了眼那個比他大上一輪的老武士,驚訝地發(fā)現(xiàn)摘去頭盔的福島安成已經(jīng)有大半的鬢發(fā)和胡須斑白了。
“經(jīng)歷了那種事情的人…都會很珍惜家人的吧?!备u安成顯然又回想起了花倉之亂時福島家?guī)缀醣粷M門抄斬的遭遇,唏噓地嘆了口氣道,“人這一世,立下多少功勛又有什么用呢?終究是要化作塵土。倒不如在有限的人生里多陪陪家人,不留殘缺才好啊。”
“你說得對…”雨秋平不知如何回應這沉重的話題,只是點了點頭道。兩人沉默許久,只是怔怔地看著北條綱成的墳冢。
“殿下,如今天下已經(jīng)平定,估計不會再有戰(zhàn)事了吧?”半晌后,福島安成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有些歉意地對雨秋平道,“在下也是一把老骨頭了,雖然還想繼續(xù)為殿下奉獻忠誠,但是也想多陪陪妻兒啊…之前母親過世時,在下就因為出征沒陪在身旁。最近賤內(nèi)身子也不適,在下想要多都照顧照顧…”
“明年就安排你退下來吧,多陪陪家里,你也算到了退伍的年紀了。”雨秋平聞言爽快地答應道,向福島安成微微鞠了個躬,“也感謝你二十年來為我奉獻忠誠。”
“實在是抱歉啊殿下,說出這些‘歸隱’的要求?!备u安成非常鄭重地向雨秋平行了一禮,將抱在臂下的頭盔重新帶好,整了整衣裝,“下一輩的孩子們都長大了,以后也沒什么戰(zhàn)事了,在下也可以放心讓他們接手了。不過這常磐備備隊長的最后一班崗,在下會好好做到底的?!?p> “在常磐備里服役了二十多年啦…還真是有些舍不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