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八章 雪恨
3天后,天正八年(1580)10月1日晚,也就是羽柴軍殺入鳥取城內(nèi)攻殺宇喜多直家的那一晚,紅葉軍軍營內(nèi)。
“緊急集合,我們要立刻去接應(yīng)!”
本來正在休息的雨秋家侍衛(wèi)們忽然接到緊急通知,要求他們立刻從鳥取城南門的暗門入城,接應(yīng)友軍。由于通道狹窄,而且事情緊急,來不及也沒必要動員步兵備隊,雨秋平覺得讓侍衛(wèi)隊出動就可以了。于是他讓本多忠勝就帶著兩百多個衛(wèi)士,快速沿著山路向暗門趕去。
“隊長,為什么這個時間點忽然要接應(yīng)?要接應(yīng)誰?”森長可對這忽如其來的命令非常不爽,剛才本來是休息時間,森長可正準(zhǔn)備去洗澡來著。都已經(jīng)走到營內(nèi)的小河邊上了,卻忽然給喊了回來。
“接應(yīng)羽柴家使者。因為宇喜多家的異動,羽柴軍不得不提早發(fā)動攻擊,陷在城內(nèi)的使者只好從南門離開躲避,所以請求城南的我軍接應(yīng)?!北径嘀覄偈趾喍痰貞?yīng)答道,同時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山路上打著火把指路的忍者們,“別分心,都當(dāng)心腳下?!?p> “羽柴家的一個使者犯得上我們這樣興師動眾嗎?”森長可十分不滿地小聲嘟囔道,但是在被本多忠勝看了一眼后,立刻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使者是黑田孝高大人,羽柴方要員。”為了讓部下們意識到任務(wù)的重要性,不大愛說話的本多忠勝還是盡可能簡介地解釋了一下任務(wù)。
本多忠勝話音剛落,跟在他身后的三個侍衛(wèi)們的內(nèi)心都是波濤洶涌。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朝比奈泰平只覺得思維瞬間凝固了,雖然手腳還是非常協(xié)調(diào)地運動著,在山路上快速飛奔,但是腦袋卻依舊不轉(zhuǎn)了,一片空白。
他現(xiàn)在都清楚地記得,幾天前的那個夜晚,森蘭丸在廁所里告訴他宇喜多八郎的真相時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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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死八郎的是黑田孝高,羽柴家的軍奉行?!鄙m丸盡量用平淡的語氣敘述,害怕刺激到朝比奈泰平的情緒,“他在8月27日把八郎帶到河邊,捆住手腳后扔入了千代川里?!?p> ·
具體的細(xì)節(jié)和情報是如何得到的,雖然森蘭丸有在之后給朝比奈泰平解釋,但是朝比奈泰平已經(jīng)回想不起來了。他也不記得是他當(dāng)時腦中就是一片空白,所以什么都沒聽進去;還是他現(xiàn)在完全沒有辦法思考,所以回憶不起來之前的事情。不過,他倒是記得對話最后的那個匪夷所思的“八丈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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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稿件的最后,有一串比較奇怪的字符,一共三個字,用暗語符號直接翻譯的話,似乎是‘八丈島’三個字。”森蘭丸說到這里,自己也有些不夠自信,吞吞吐吐地補充道,“也有可能是我翻錯了?!?p> “八丈島?是個島嗎?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靠在廁所墻壁上的森長可忍不住問道,“還是說是個人名?苗字是八丈,名字是島,他就是最后負(fù)責(zé)把那宇喜多少主扔進河里的人?”
“不知道。”朝比奈泰平當(dāng)時喃喃地道,眼里滿是深不見底的兇狠,“反正我只知道…殺了黑田孝高就對了啊。他當(dāng)時來帶走八郎的時候,那個眼神我永遠(yuǎn)忘不了…他當(dāng)時就那么狠地捆住了八郎的手,把繩子勒得那么緊,手都紅了…果然是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吧…我殺定你了,黑田孝高…你這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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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朝比奈泰平才慢慢地回過神來。雙眼逐漸對焦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奔跑在通往南門暗門的山路上。
“還有這樣幸運的事情嗎?”朝比奈泰平有些難以置信地?fù)u了搖腦袋。隨后抬起手來,借著火把的光亮打量著自己的掌紋。
“黑田孝高…直接送上門來了啊。沒有羽柴家侍衛(wèi)的保護,這簡直是我最好的機會了吧?”
朝比奈泰平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往右邊看了眼,這才發(fā)現(xiàn)森長可和森蘭丸也都不安地打量著自己。他于是又把頭扭了回去,咬了咬牙,心中下定了決心。
“一定要殺了你…黑田孝高…我要親手殺了你,給八郎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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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雨秋家的侍衛(wèi)隊來到了鳥取城南門門口,亮出了旗幟。城頭的山名家守軍確認(rèn)了來人身份后,立刻打開了南門暗門,放出了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挺拔男性。那個男性看了眼雨秋家的旗幟,隨后便緩緩地摘下了兜帽,向雨秋家的隊列走來。借著忽明忽暗跳動著的火光,朝比奈泰平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那個人——黑田孝高!
朝比奈泰平倒吸了一口涼氣,左手從懷里掏出了肋差,同時和右手一起背到背后去藏了起來,用右手握住了肋差的刀柄。他悄悄地數(shù)著黑田孝高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雙目死死地盯著黑田孝高緩緩邁動的步子——一步一步,逐漸靠近——短短幾十秒,卻仿佛幾年一樣漫長。
近了,近了,這個距離,我沖上去他根本來不及防備,肯定可以一擊必殺。
朝比奈泰平握住肋差刀柄的右手緩緩地抖動了一下。
我肯定可以殺了他…不會有問題的。
就在這一刻,朝比奈泰平忽然感受到了兩股熱烈的目光。他微微扭動了一下脖頸,用余光向右邊看去,森蘭丸和森長可依舊注視著他。森蘭丸那清秀的雙眸里閃爍著恐懼和擔(dān)憂,朝比奈泰平仿佛能從他瞳孔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未來——快意恩仇地殺死黑田孝高后,立刻被侍衛(wèi)們當(dāng)場拿下控制住。隨后被移送營內(nèi),軟禁起來,直到回師楓葉山城后,交由軍事法庭處理。
真到了那個時候,殿下他肯定會很為難的吧。
朝比奈泰平對父親的印象已經(jīng)不是很清楚了,因為朝比奈泰亨在朝比奈泰平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朝比奈泰平對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就是父親總是絮絮叨叨地講著他和他那認(rèn)的義弟之間的關(guān)系。小時候的朝比奈泰平會非常不解,明明只是認(rèn)識了三年的義弟,為什么會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呢?為什么仿佛比親兄弟的羈絆還深呢?
直到今天,朝比奈泰平才終于了解了父親當(dāng)年的情感。意氣相投和兄弟交情之類的事情,或許真的不需要和時間有太多的關(guān)系。哪怕短短認(rèn)識了幾天,也可以交下一輩子的朋友,久久難以忘懷。他和八郎,不就是這樣的嗎?
如果自己犯下謀殺友軍高級軍官這樣的罪刑,殿下肯定會很痛心吧?即使是朝比奈泰平這樣粗線條的糙人也能看得出來,殿下他非常懷念和自己父親的情感,因此也對自己這個侄兒格外照顧。謀殺友軍高級軍官,按照軍法就是要判死刑。雨秋平不得干涉軍事法庭,是雨秋家定下的規(guī)矩,連雨秋平自己也不能更改。到時候雨秋平恐怕只能痛不欲生地看著自己被處死,卻無能為力吧。而且不處死朝比奈泰平,雨秋平也無法和羽柴秀吉、織田信長交代。到時候,雨秋平就只能眼睜睜地讓自己那已故大哥的血脈斷絕在自己手上了,他該有多么自責(zé)和悔恨啊?
想到這里,朝比奈泰平心中復(fù)仇的執(zhí)念居然有了一絲絲的動搖——那不是因為貪生怕死,不是擔(dān)心自己的性命——而是不想讓一直以來照顧自己的雨秋平陷入那樣悲痛的兩難境地里。
殿下他絕對是個好人…是個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好得多的好人…父親還在時也一直都是這么驕傲地夸殿下的。
那您為什么不肯查清楚八郎的事情呢?為什么您明知道八郎是被害死的卻也不肯為他報仇呢?甚至說,為什么您可能早知道八郎交到羽柴家的手上就是一個“死”,卻不阻攔呢?
您為什么不再是以前那樣的好人呢?
我所憧憬的,我所崇拜的,我所敬愛的那個殿下,也是父親他每次提起都會驕傲不已的那個殿下,不是什么戰(zhàn)無不勝的軍神,不是什么運籌帷幄的智者,更不是什么老城謀國的大名——而是那個正義的爛好人啊。
殿下…這一切都怪您啊!是您變了,我才會做到這一步的?。?p> 朝比奈泰平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把肋差從刀鞘里抽出了半截。
他的目光又緩緩右移,對上了森長可的目光。出乎他意料的是,森長可的眼里沒有恐懼也沒有擔(dān)憂,更沒有半點阻止的意思——而是帶著一種躍躍欲試的期待——仿佛是在說:”上?。〗o你的小弟報仇?。e讓我看不起你!”之類的話。
朝比奈泰平眼前最后浮現(xiàn)出的是宇喜多八郎天真純潔如白雪般的笑容,耳畔最后回蕩著的是宇喜多八郎那清澈無暇如天籟般的聲音:
“如果能再也不打仗的話,該有多好呀?”
那孩子…那孩子…他有什么錯?他是那么善良的好孩子啊,他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好好活著,他希望可以再也不要打仗,再也不要死人,他希望天下能夠太平!
可他的那份善良,卻被你給毀了啊!你這混蛋!
朝比奈泰平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驟然沸騰,他就像是沖向獵物的猛獸一樣蓄勢待發(fā),對準(zhǔn)了黑田孝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