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六章 茶匠
天正八年（1580）6月20日，安土城天守內(nèi)的茶室里，織田家盛大的茶會如期舉行。平日里那些大大咧咧的“尾張武士”，此刻也不得不一個個換上得體的著裝，跪坐在地板上煮茶。
“人模狗樣的?！背靥锖闩d此刻就坐在雨秋平身邊，一個一個小聲地評述著同僚們的裝扮，“你看柴田那老家伙，穿得跟個狗熊一樣。還有阿修羅，裝的像個有度量的讀書人，誰不知道他是個小心眼？還有阿犬啊，那色調(diào)搭配都是些什么呀，看不下去。哦，還有我們藤八…咦…藤八呢？”
池田恒興剛想評論佐脅良之，卻發(fā)現(xiàn)后者的座位上空空如也。隨后，他的屁股就被從后面狠狠地踢了一腳。池田恒興好懸才沒翻個跟頭栽在自己的茶盞上，但是茶會之上又不敢喧嘩，只得忍著一肚子火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佐脅良之正笑瞇瞇地站在雨秋平和池田恒興身后，手里還捧著一盞茶。
“池田殿下，還請賜教?！弊裘{良之把自己煮好的茶送到池田恒興手上——在沒有關(guān)注他們的外人眼里，這就是好朋友之間的茶道討教——沒人知道佐脅良之剛剛狠狠踹了池田恒興一腳。池田恒興有苦說不出，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茶盞，學著禮儀嗅了嗅，抿一口，再喝下一口。
“真難喝。”池田恒興氣鼓鼓地低聲嘟囔道。
“你這背后說人的家伙，還想喝什么？又在說我穿得難看？”佐脅良之笑著坐了下來，湊到了池田恒興和雨秋平中間，拍了拍雨秋平的肩膀道，“紅葉，他剛才打算說我啥來著？”
“他還沒來得及說你呢，就被你打斷了?！庇昵锲秸f的也是實話，不過佐脅良之顯然不買賬，“他肯定說我穿得難看了?！?p> “誰又穿得好看呢？是吧?！庇昵锲酱蛄藗€馬虎眼，笑著搪塞道。
“你不就穿得不錯？”佐脅良之看了眼雨秋平身上紅白為主色調(diào)的服飾。
“這是我夫人搭的，人家是駿河公主，風雅什么的最是在行。”雨秋平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卻想著當年那個不愛學禮儀，只愛在山里瘋玩的姑娘。
“咱們這些尾張的土包子，干嘛非要搞這些茶會？”佐脅良之把茶碗放在了雨秋平的茶桌上，發(fā)著牢騷道，“你看看在座這么多人，除了主公和細川藤孝那幾個家伙，還有誰喜歡茶道？”
“藤吉郎不就挺喜歡的?！庇昵锲接檬贮c了點遠處的羽柴秀吉，后者穿著一套金光閃閃的茶服，拿著名貴的茶器，挨個拜訪著近畿一帶有名的茶人。他的臉上居然還抹上了粉，配上那猴子臉，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不過那些茶人也都知道，羽柴秀吉可是織田家的方面重臣，織田信長面前的紅人。即使他的打扮不倫不類，茶道禮儀也幾乎是一竅不通，那些茶人也都不敢有半點怠慢，各個陪著笑臉招待羽柴秀吉。
“附庸風雅?！背靥锖闩d聞言輕聲笑了幾聲，“活著像個穿著人衣服的猴子?！?p> “你們可別小看這茶道啊?！庇昵锲娇吹阶约旱膬蓚€好兄弟都對此不屑一顧，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們要是只是個足輕頭，是個沖鋒陷陣的愣頭武士，不懂茶道也沒什么，沒人會說你們。說不定有的人啊，還會夸你們一句淳樸的東國武士。但是你們既然當上了一國一城之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該學的東西要學，該懂的東西也要懂…”
“這茶道有什么好懂的？”佐脅良之聞言笑了幾聲，“有什么用嗎？真要學，倒不如學紅葉開的學校里的那些算數(shù)和行政管理什么的，我上次去聽了節(jié)課，覺得還蠻有意思的?！?p> “沒用不沒用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多人就認它。并不是茶道本身有用，而是因為很多近畿一帶的公卿、名流、武士們就認這個茶道，所以茶道就有用了，這個概念是建構(gòu)出來的……”雨秋平努力地解釋著，可是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兩個兄弟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索性就用大白話道，“說白了，你們要是不懂茶道，那些自認自己是文化人的公卿和武士就會覺得你是土包子。表面上雖然礙于織田家的威勢不敢那你怎么著，背地里肯定會譏諷你們啥都不懂。這樣長久下去，你們在領(lǐng)內(nèi)的風評可就糟了啊?！?p> “我管我風評怎么樣呢，他們還敢造反不成？一幫就會附庸風雅的酸文人，連武士的本都快忘了。”池田恒興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頗為粗俗地仰脖大口喝了一口茶。
“千萬別小看這些，別小看文化和建構(gòu)出來的這些概念。建立在軍事暴力上的政權(quán)永遠是不穩(wěn)固的，一旦有了什么變故馬上就是墻倒眾人推。只有贏得了人們的認可，才可能真正維持統(tǒng)治?！庇昵锲嚼^續(xù)像一個念叨孩子好好學習的老媽媽一樣勸著，不過池田恒興和佐脅良之好像還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就在雨秋平琢磨著該怎么樣才能說服他倆時，忽然有三個身影向著他們仨這里靠了過來。雨秋平抬頭一看，立刻發(fā)現(xiàn)了兩個老熟人：今井宗久、津田宗及。兩個大商人穿得珠光寶氣，倒是頗為氣派。而跟在他們身邊的另一個人與他們一比則顯得寒酸許多，一身灰色的內(nèi)襯外是粗布衣服，簡直就像是料理店里跑腿的小二一樣。
估計是什么清高的茶人吧，不然也不會和他倆混在一起。雨秋平心里這么琢磨道。
“見過紅葉殿下。”今井宗久和津田宗及二人在雨秋平的席位前行了一禮，而跟在他們身旁的那個人也是禮數(shù)周到的向雨秋平問好。
“三位好?！庇昵锲叫χ蛉齻€茶人打著招呼，一旁的池田恒興卻是說著煞風景的話：
“能把二位從錢眼子里請出來，可真不容易啊?！背靥锖闩d作為雨秋平這么多年的搭檔，和堺町打交道也算不少了，對作為老熟人的今井宗久和津田宗及挖苦道，“你們倆來這安土一趟，可不得少賺上幾萬兩銀子？”
“哈哈哈哈…池田殿下說笑了?！苯窬诰梅浅Ｋ斓卮笮ζ饋?，“這可是織田右大將的茶會啊，哪怕是幾十萬銀子的大買賣，也沒這重要?！?p> 提起今井宗久和津田宗及，后世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堺町的豪商，以至于忽略了兩人的另一個身份——著名茶人。他們二人和后世有著“茶圣”之名的千利休，一起被時人合稱為“天下三宗匠”。
不過雨秋平倒覺得這個“忽略”并不冤枉，自打雨秋平認識他們二人起，就從未見過他們行過茶道。也不知道這“天下三宗匠”的合稱是怎么來的，難道是因為他們有錢所以買得起名貴茶器嗎？
雨秋平心里念叨著“天下三宗匠”，又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前的三個人…莫非？
“閣下可是千先生？”雨秋平向著那個衣著樸素的茶人恭敬一禮道。
“能為紅葉殿下所識，不甚榮幸。”那個茶人依舊不失禮數(shù)地應道，“在下千宗易?！?p> “沒想到紅葉殿下認識宗易，本來還想替二位介紹?！苯蛱镒诩坝行┰尞惖氐溃岸缓螘r見過？”
“未曾見過，雖然久仰大名，但這次確實是初次相見?！庇昵锲綄χё谝坠傲斯笆郑熬壏?，幸會?！?p> “在下斗膽一問，紅葉殿下是如何認出在下的？”千宗易似乎并不認同雨秋平用“緣分”來解釋，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啊…就是看氣質(zhì)，覺得您和傳聞里的那位千宗易先生很像吧。再加上您跟在兩位老板身邊，所以覺得可能就是您本人?！庇昵锲綇褪鲋约盒睦锏南敕ǎ行┮馔獾卦谇ё谝啄樕峡吹搅艘唤z無奈。
“原來如此…多謝紅葉殿下賞識了。”千宗易依舊彬彬有禮地答復道，可是語氣里的落寞卻是安耐不住。他看了眼富麗堂皇的茶室和熱鬧的人們，又是嘆了口氣，自顧自地道：
“如此奢靡的茶室、豪華的茶具，如何能將心神集中于自身的審視而不受俗物干擾呢？”
雨秋平向今井宗久和津田宗及使了個眼色，兩人也都是微微搖了搖頭。等到千宗易告辭離開后，今井宗久才悄悄地繞了個彎跑了回來。
“好叫殿下知曉，宗易他好清靜，一直不喜好這些熱鬧的茶會。這次是織田右大將發(fā)出請?zhí)?，他才不得不來?！苯窬诰酶┫律?，在雨秋平耳畔輕聲道，“宗易的性子一直就是那樣，勞煩殿下遷就著點?！?p> “我知道，沒事?！庇昵锲匠窬诰么蛄藗€手勢，后者會意地離開了。
“茶人事情真的多?！背靥锖闩d從鼻子里哼了幾口氣，“這種人你還給他好臉色干嘛，人家可不拿正眼瞧你?！?p> “禮數(shù)不是挺周到的嘛。”雨秋平笑著打了個哈哈，“而且以后說不定還要請他幫忙呢。”
“他能幫上啥？”佐脅良之不解地看向雨秋平。
“如果想在北野辦個大茶會的話…”雨秋平把話說了一半，隨后笑著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