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九章 服輸
天正八年(1580)5月24日,三好家向織田家請降臣服,作為擁有自由取締權(quán)的方面重臣雨秋平允諾了這一要求。雖然織田信長對此不是很滿意,但是也沒有多做干涉,只是要求三好長慶必須切腹。
指令下來后,埋伏在阿波國勝瑞城的三好家大軍按照要求與織田軍脫離了接觸,并讓出了勝瑞城,退向伊澤城。而雨秋平則被要求親自監(jiān)督三好長慶切腹。
天正八年(1580)5月26日,阿波國勝瑞城的天守閣內(nèi),一身白衣的三好長慶做好了切腹的準(zhǔn)備。應(yīng)他的請求,由雨秋平來擔(dān)任他的介錯。
“有勞了?!惫蜃诜块g中央的三好長慶看到準(zhǔn)備好的雨秋平進(jìn)入室內(nèi)后,朝他躬身一禮。
“修理殿下,會恨我嗎?”雨秋平向三好長慶還了一禮,“畢竟不管怎么說…你的三位弟弟,包括你自己,都是死在我手上的?!?p> “恨嗎?可能有過吧,但是至少現(xiàn)在完全不會?!比瞄L慶聞言輕笑了一聲,“人到了臨死前,各種情感都變得難以琢磨起來啊。但是不管怎么說,如果沒有你20年前泄露的松永久秀的密謀,我們兄弟四人恐怕早就要生離死別了。你的出現(xiàn),讓我們得以多在這陽世度過些時日,無論如何都是要向你道謝的。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你親手開始的故事,也該由你來親手結(jié)束?!?p> “這就是你找我來替你介錯的原因嗎?”雨秋平在三好長慶對面坐了下來,低聲問道。
三好長慶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有些好奇地抬首問道,“我一直疑惑,當(dāng)年的你明明只是今川家里的小卒,為何卻會知道連我們也無法察覺到的松永久秀的陰謀?”
因?yàn)槲沂谴┰秸摺?p> 雨秋平本想這樣回答的,畢竟也是將死之人。但是想想,還是算了。
似乎是看出了雨秋平的難處,三好長慶十分釋然地笑了幾聲,擺手示意雨秋平不用勉強(qiáng)作答。
“倒是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修理殿下。不過有些唐突,還望修理殿下勿怪。”雨秋平抿了抿嘴,最后還是決定問出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治部殿下請講。”三好長慶毫不介意地道。
“人在臨死前,到底會是什么樣的心境和情感?又會看到什么樣的光景?”雨秋平壓低聲音對三好長慶問道,“我捫心自問,我估計(jì)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秒,也會在膽戰(zhàn)心驚里掙扎吧。像修理殿下這樣坦然赴死,到底該如何才能辦到呢?”
“沒想到治部殿下想問這樣的問題啊?!比瞄L慶啞然失笑,抬起頭來看向雨秋平,“的確是很有意思的問題,對于我這個將死之人而言?!?p> “我絕非這…”雨秋平想要開口解釋,三好長慶卻快速地?fù)u了搖頭,向雨秋平表示自己并沒有感到不快。
“的確,比起在熱血沸騰的戰(zhàn)爭里忽然被冷箭射中、在自己意識到死亡來臨前就離開…眼下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死亡走進(jìn)的感覺,確實(shí)很是微妙?!比瞄L慶摸著自己下顎的胡須,皺著眉頭思索道,“你問臨死前的情感嗎…”
“是?!庇昵锲桨焉眢w向三好長慶那里靠了靠,低聲道,“我總覺得…人從出生開始,就在逃避自己注定要死亡的事實(shí),總覺得死亡還很遠(yuǎn),而不愿意去思考生死。就像一場宴會開始時,人們總是觥籌交錯,可是臨近席散,心中悲哀便難以抑制。如果從一開始,就想著宴會結(jié)束時的難過,該是多么悲哀?”
“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比瞄L慶微微頷首,把雙手握拳放在了膝蓋上,“死亡既是終點(diǎn),一切塵世的記憶都會在死亡時灰飛煙滅。如果在生命之初,尚且能夠勉強(qiáng)忘記死亡而沉浸于俗世。但如果死亡已近在眼前,那似乎做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反正馬上就什么都沒有了?!?p> “正是。所以我一直不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可以從容赴死?反正從不從容都一樣了,自己死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留下一個好印象又是給誰看呢?在臨死前,難道不會感到極度的慌張和混亂嗎?”雨秋平見三好長慶把自己心中所想如此凝練地說了出來,不禁暗暗贊嘆。
“啊…真是個好問題呢,先前也未曾想過。”三好長慶沉吟了半晌,皺著眉頭嘆了口氣道,“要我說啊,一部分人可能堅(jiān)信有來世或是能夠往生凈土,這才走得從容?!?p> “那要是不信這些的人呢?”雨秋平急切地追問道。
“實(shí)不相瞞,我就不信。與我而言,死亡也是一切的終點(diǎn)。在這之前,哪怕你有情感、有羈絆、有夢想、有野心,哪怕你有多么精彩的人生和甜蜜的回憶,一切也到此為止?!比瞄L慶低下頭來沉思了一會兒,隨后露出了一個笑容,“但你若是問我此刻為什么從容,我恐怕也只能告訴你,我是裝的?!?p> “裝的?”雨秋平聞言一愣。
“沒錯。”三好長慶無奈地?cái)傞_了手,“因?yàn)槊總€人只能經(jīng)歷一次死亡,所以沒有任何人有死亡的經(jīng)驗(yàn),根本不知死前究竟該如何做是好。既然如此,就只能模仿前人,模仿古往今來那些與自己身份相似的人死前的言行了吧。他們既然在死前都是如此從容,我便也只能如此?!?p> “所以其實(shí)是裝出來的?”雨秋平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古往今來那么多從容赴死的人,莫非也都是裝前人的樣子?”
“誰知道呢?!比瞄L慶也是笑出聲來,“很多人從生到死,都一直帶著面具,活成別人的樣子,直到死時都摘不下來。”
“說到這里,還需要多謝治部殿下?!比瞄L慶直起身子,向著雨秋平行了一禮,“讓我能在生命的最后摘下面具,好好的為自己活一次。”
“修理殿下…指的是20年前的那段話嗎?”雨秋平愣了一下,隨后反應(yīng)過來三好長慶說的是什么。那是20年前的賭場里,大叔和少年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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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shí)不相瞞,”大叔一邊抱怨著,一邊摩挲著手里的底牌,“我從小啊,就特別喜歡賭博。小的時候,和幾個兄弟,或者是閑下來的父親,或者是其他家里的小孩子,玩那種很簡單很簡單,甚至就是猜個大小的賭博游戲,都可以玩上一整天?!?p> “因?yàn)槲液芟矚g那種,不用多考慮什么,就等著天意來決定結(jié)果。不用精心策劃,不用絞盡腦汁,不用面面俱到,而是可以任性地孤注一擲,絲毫不管后果地做自己想做的選擇!”大叔仿佛回憶起了小時候的樣子,竟然開心地哈哈大笑,“那種自由,那種賭上一切時的興奮,那種等待天意時的期待,焦慮和渴望,簡直是人世間最美妙的享受了!”
“我就是那樣一個沒什么心機(jī)打算的人。我渴望的,就是自由自在,豪放不羈地在天地間橫行。不用顧慮什么后果,不用精心策劃每一件事,就是大膽做自己想做的,然后把結(jié)果教給天意來決定。就算輸了,那一瞬間的不甘心和苦澀,我也很享受!”大叔的聲調(diào)正不斷提高,可是卻突然想起了什么,聲調(diào)立刻低沉了下來。
“自從父親死后,一切都變了?!贝笫鍝u了搖頭,“我成了一家的家主,而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了?!?p> “家族因?yàn)楦赣H的死而風(fēng)雨飄搖,我不得不擔(dān)起家族的重任。我的弟弟們,我的叔叔伯伯們,家里的婦女孩子們,家中的家老重臣,足輕部下們,都把一切托付在了我的身上。他們希望我能做一個好家督。”
“于是,我就帶上了那個名為‘好家督’的面具,一戴就是二十幾年。一個好家督必須審時度勢,為家族選擇正確的路。一個好家督必須心思縝密,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好完備的打算。一個好家督必須英明果敢,必須永遠(yuǎn)做出正確的判斷。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為了全家做出表率?!贝笫蹇粗昵锲剑刂氐貒@了口氣,“這面具我?guī)Я硕畮啄辏约旱奶煨砸脖灰种屏硕畮啄?。有的時候,在夜深人靜時,我照著鏡子,居然都分不清,到底哪張面孔才是我?那個愛賭博的孩子是我,還是這個家督是我?!?p> “只有在這賭場里!”大叔笑著拍了拍身旁一箱子的賭具,“才可以摘掉那面具,才能找回小時候的自己,那個我真正的自己!也只有在這賭場里,才不用背負(fù)起全家的重?fù)?dān),才不用為一舉一動精打細(xì)算,而是可以隨手甩出全部的賭注,”他邊說,邊把所有的賭注一起推到了賭桌中央,“梭哈!”
“我覺得吧,人,最重要的還是活出自己啊?!庇昵锲叫Φ?,“一輩子戴著面具,縱使取得多大成就,最后成功的也是那面具,而不是人本身?!?p> “希望大人有一天能夠不必躲藏在賭場中,還是能夠在家督的位置上,摘下面具,活出真實(shí)的自己吧!”雨秋平笑道,也把所有籌碼往中間一推:“梭哈!”
“翻牌,比大小吧!”大叔眼中精芒一閃,低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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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三好長慶豪放地大笑起來,“機(jī)關(guān)算盡,如履薄冰,四十多年了。沒想到作為三好家家督的最后一戰(zhàn),竟然可以像少年時那樣在賭場里一擲千金。摘下面具,原來是如此快活啊?!?p> “你的膽子真大,不過你賭贏了?!庇昵锲筋H為感慨地道。
“三好家已經(jīng)窮途末路,就像是只剩最后一把賭注的賭徒。我曾設(shè)想過,可否全力一戰(zhàn)迫使你接受議和,但是哪怕我全滅了織田援軍,回過頭來無論如何也沒有擊敗紅葉軍的辦法,根本不可能議和。既然如此,就只好把命運(yùn)堵在你會為同僚的安危而放棄之上了?!?p> “剛才治部殿下問我,死前會看到什么樣的光景?”三好長慶緩緩地從身前扒出了肋差,同時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了小腹,做好了切腹的準(zhǔn)備。雨秋平會意地站起了身,走到了三好長慶的身側(cè)。
“我現(xiàn)在去看看,只不過看到了之后,我早已身首分離,也沒辦法告訴治部殿下了啊。”三好長慶自顧自地笑了一聲,隨后緩緩地把肋差捅入了小腹里,橫著狠狠地拉了一道,朗聲道:“治部殿下,請吧。”
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將刀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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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倒是來啊?!币粋€長得有些瘦小的少年顛著手里的銅錢,看著它不斷上下旋轉(zhuǎn)。
“別吵,正在想呢…”年紀(jì)稍微大些的少年在桌案前抓耳撓腮,可是自己的二弟卻不停地在旁邊催促著。他被催的不耐煩了,忍不住撒氣般地抱怨了一句:“好了好了好了,大大大,大還不行嗎?”
“大哥大哥你又要輸啦?!闭驹谝慌缘牧硪粋€小孩子不禁笑了起來。
“怎么,三弟你看過二弟的骰子了?”少年一下子急得站了起來,湊到了小孩子的身邊。
“沒有,只是看二哥的表情,就知道估計(jì)又是二哥贏了?!毙『⒆影央p手抱在腦后,朝著他的大哥眨了眨眼睛。
就在少年急得想要去看看對方手中的骰子時,房間的門卻忽然被從外面拉開了。
“大哥,二哥,三哥!”
最小的孩子捧著一個沙包興沖沖地跑進(jìn)了門。
“咱們?nèi)G沙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