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心魔
天正六年(1578)8月15日,河內(nèi),鴉的大本營的辦公室里。天野景德正整理著一份最新發(fā)來的文件,而雨秋佑則在一旁負責上半年的功勛評定。自幼天賦過人的他,在算數(shù)等方面都很拿手。以往,這樣一份評定名單,他用不了半天就能弄完??墒切臒┮鈦y的他,現(xiàn)在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師傅?!庇昵镉颖锪撕镁茫罱K還是開口向天野景德問道,“師傅,我真的不如我哥哥嗎?”
“你終于問出來了?”天野景德對雨秋佑的問題仿佛沒有絲毫意外。
“是…師傅早就看出來了?”雨秋佑有些詫異地道,“那…”
“少主如今功勛蓋世,在紅葉軍和雨秋家中的威望已經(jīng)不下于當年的殿下,你自然不如他?!碧煲熬暗峦O率掷锏墓ぷ?,抬起頭來用渾濁的眼睛凝視著雨秋佑。
“可那是因為他是武士…如果我也是以武士身份出陣的…怎么會比他差?我從小各方面就都比他好,可是就是運氣沒他好,趕不上他的好時候!”雨秋佑被天野景德的話刺激得有些著急,臉色通紅地爭辯道,“可是忍者怎么可能建立武士那樣的功勛?”
“他能建立比你更多的功勛,不是因為天賦或者運氣,甚至不是因為努力。而是因為,他是嫡長子。”天野景德似乎根本沒有和雨秋佑討論問題的意思,斬釘截鐵地打斷道:“因為他是嫡長子,他需要在家里樹立威望。而你是他的雙胞胎弟弟,所以我不能讓你建功立業(yè)以至于有可能威脅長子的地位,導致家中不穩(wěn)?!?p> “啊?”雨秋佑被天野景德話一下子給驚到了,“師傅…您是說…”
“是的,你天賦過人,若是成為了武士,必能有所建樹。讓你以忍者身份元服而不是武士,讓你沒辦法建功立業(yè)而只能默默無聞,就是我私下決定的?!碧煲熬暗峦昵镉樱Z言里沒有絲毫地愧疚,“你是次子,你不需要那么高的威望?!?p> “可是師傅…”聽到天野景德的話,雨秋佑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出,一下子泄了氣,“憑什么啊…憑什么我就…”
“就憑你是次子。”天野景德簡單地回答道,“嫡長子繼承家督是代代相傳的規(guī)矩。”
“但我哥哥就真的會比我更合適當家督嗎?”雨秋佑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對著墻壁吼道,“就因為我比他晚出來了那么幾個呼吸?”
“當然不合適?!碧煲熬暗曼c了點頭,目光重新回到了面前的文件上,“我多年來不止一次和殿下提起過,大公子婦人之仁、任性使氣,不該讓大公子繼位。可是既然殿下堅持,那大公子就是雨秋家的少主。你作為次子,就要做好次子該做的事——為本家奉獻忠誠,不要威脅少主。”
“可是!”雨秋佑聞言猛地轉(zhuǎn)身,雙眼通紅地盯著天野景德,可天野景德卻絲毫沒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如果未來局面有變,你當家督能夠?qū)τ昵锛腋欣?,我會毫不猶豫地推你上位?!碧煲熬暗抡J真地批注著文件,同時隨口說著無比嚴肅的話,“但只要你還是雨秋家的次子一天,就要盡好自己的本分,不要有非分之想。鴉就是見不得陽光的。”
“給你的新任務?!碧煲熬暗略谟昵镉娱_口之前,忽然把桌上批注好的文件遞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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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的清晨,楓葉山城東山的楓葉林公墓里,雨秋殤正和田沈健太郎兩人一起站在水原子經(jīng)的墓前,憑吊故人。雨秋殤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雨秋平一樣的習慣——在開始工作前去墓前轉(zhuǎn)轉(zhuǎn)。
然而,本來安靜的墓園,卻忽然被一陣有些吃力的腳步聲給驚醒了。雨秋殤轉(zhuǎn)頭看去,在看到人之前,田沈健太郎便已經(jīng)道出了來人的名諱:“這氣息和步伐,想必是竹中大人吧?!?p> 雨秋殤聞言匆忙向來路走去,發(fā)現(xiàn)竹中重治正拄著拐杖,有些艱難地上行。雨秋殤趕忙沖到竹中重治身邊,扶著竹中重治一步一步地前行。
“老師,您身體好了嗎?前些日子還聽葉谷小姐說,您還不能下地呢?!?p> “時日無多,不想把余生都空耗在病榻上?!敝裰兄刂屋p咳了兩聲,慘白的臉頰上看不到多少血色。
“那您也別來東山??!這么遠的路,這么高的山,您的身體哪里吃得消?”雨秋殤看了眼上山的路,不禁有些心疼地道。
“武士從不畏難。比起那些因為我的失誤而沒能回來的忠勇將士,我還能拖著殘軀來看望他們,已經(jīng)好上不少了?!敝裰兄刂蔚纳裆行┌档谟昵餁懙臄v扶下走到了水原子經(jīng)的墓前,朝著墓碑躬身一禮。田沈健太郎看了眼竹中重治,又看了眼雨秋殤,沒有多說什么。三人就這樣站在墓碑前,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
“要到訓練的時間了?!庇昵餁懣戳搜厶焐S后對竹中重治道,“老師,我扶您下山?”
“不必?!敝裰兄刂文負u了搖頭。
“竹中大人,殤兒也只是想盡一份孝心,您就收下吧。”田沈健太郎露出了一抹微笑,“這也是武士的責任啊?!?p> “田沈先生?”竹中重治聞言一愣,仿佛理解了田沈健太郎的心意,隨后點了點頭道,“有勞少主了?!?p> “先生,您呢?”雨秋殤感覺自己的心思已經(jīng)被田沈健太郎看穿了,有些費解地問道。
“老夫還要在山林里轉(zhuǎn)轉(zhuǎn),二位先走便是?!碧锷蚪√烧f罷,便背過手來,大踏步地走向山林深處,留下雨秋殤和竹中重治兩人向著下山路走去。
“少主有什么要問的嗎?”竹中重治看出了雨秋殤的糾結,主動開口問道。
“原來在下心中所想早已被二位看穿。”雨秋殤聞言苦笑了一下,“是舍弟的事?!?p> “自從紀伊那件事以后,舍弟基本沒有再和我好好說過話了。這些日子,芥蒂明顯又深了。在下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雨秋殤扶著竹中重治小心翼翼地下著石階,可是自己的心思卻早已飛得很遠很遠,只聽到風聲過后,楓葉沙沙作響。清晨的林蔭道里,還有一絲微涼。
“在下心里也清楚,從小時開始,舍弟的天賦就一直在在下之上,對在下也頗為照顧。明明是雙生子,可是他卻從未對地位有非分之想。家中也都更看好舍弟,而對在下頗為失望?!庇昵餁憻o奈地搖了搖頭,隨后有些歉意地低聲道,“一切都要從家嚴上洛后開始。舍弟和在下分別前去堺町和若江為質(zhì),但商人錙銖必較而畠山殿下寬厚,舍弟在堺町郁郁不得志,在下卻能結識良師益友,也被先一步放回家中,得以建功立業(yè)。再之后,舍弟以忍者之身元服,注定了難以成就事業(yè)。而在下卻多次僥幸立功,舍弟因此而更加陰郁?!?p> “說實在的,舍弟一身本事都在在下之上,在下只是因緣巧合之下,因為那好運氣才立下大功。本來家中都是看好舍弟,如今卻對他頗為冷落而是轉(zhuǎn)向了在下,舍弟心中不滿也實屬應當。只是在下現(xiàn)在不知道該如何和舍弟處理關系…無論是父親也好,家中諸人也好,想必都不愿意看到兄弟之間如此矛盾重重吧?!?p> 其實雨秋殤還漏說了一點,那一點雨秋佑也不愿意提及。但其實,那個問題可能才是兄弟二人之間的致命死結——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人,淺井茶茶。這個在前世帶來悲劇的女人,最終還是難以擺脫宿命嗎?
竹中重治沒有直接答復,而是在雨秋殤的攙扶下緩緩下山。風停了,山林里異乎尋常地安靜,只能聽到拐杖和腳步踏在落葉上的細碎聲響。
良久后,竹中重治終于開口。
“答案可能會讓你失望,但是為師真的不精于此道,可能沒法給出好的答案?!?p> “老師請講?!?p> “就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不要去想這件事了。”竹中重治的神色有些黯然,聲音也低了下來,“或許,那只烏鴉是對的。你們兄弟的矛盾,是雙生子無法避免的宿命。嫉恨,爭斗…甚至不死不休。逃避不是武士的做法,你要正視未來?!?p> “去做你的該做的,去當上雨秋家的家督,去做一個合格的家督,不要辜負眾人對你的期望,更不要因為顧慮弟弟的感受就猶豫不前?!?p> “你會感到不滿嗎?”竹中重治扭頭看了眼雨秋殤的表情,“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歡這類說辭?!?p> “不,老師,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了?!庇昵餁懱谷坏匚⑿χ?,回頭看了眼水原子經(jīng)墓地的方向,“我不能對不起大家,這就是我作為雨秋家嫡長子出生就背負的宿命。這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無數(shù)的人的事情。”
“你能這么想真的很好,這才是武家的風采。不過,或許對于你而言,你的所作所為和武家道義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尊崇你心里的某個執(zhí)念吧。”竹中重治先是笑了一下,隨后他的目光變得堅硬起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要記好了。”
“在下必定銘記在心?!庇昵餁懝Ь吹爻谅暤?。
“在未來的有一天,你的弟弟很有可能會與你兵戎相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千萬不能有所顧慮,你要做一個合格的少主和未來的家督,我和諸多相信你的人也會支持你的。但是,在事成之后,也請你做一個合格的兄長,去救贖你的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