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無敵
?。ū菊鹿?jié)有部分刪節(jié)部分,可能造成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有所缺憾,非常抱歉)
再讓時間回到三個月前。
天正四年(1576)8月22日傍晚,和天野景德、鈴木重秀密談之后的細川真之返回了四國島阿波國勝瑞城天守閣。
在海上漂泊了一整天,可是細川真之的心卻還是靜不下來。他不明白自己壓抑了這么多年的仇恨為什么此刻會如此激烈地反噬,以至于他幾乎難以控制。
他沒有拒絕天野景德的調(diào)略,而是答應(yīng)了他的寢反,接受了他的計劃。不過不要緊,回到阿波以后,只要把這件事向三好義賢盤托而出,就可以說成自己是將計就計,為了從鴉的手里脫身才假意答應(yīng)天野景德的。
但是,他的內(nèi)心真的是這么想的嗎?他答應(yīng)的時候,真的沒有一點點想要假戲真做、執(zhí)行這個計劃把三好義賢殺掉的意思在里面嗎?
他捫心自問,有。
他真的不恨三好義賢嗎?
他捫心自問,不可能。這甚至不需要捫心自問,心底的仇恨無時無刻不讓卑躬屈膝的他感到非人般的羞辱。
年少時,被帶去版東郡見性寺查看細川持隆尸首的他,現(xiàn)在都忘不了父親慘死的模樣:傷口涓涓地淌著血,雙目圓睜,死不瞑目。一向追求儒雅和風(fēng)度的父親,死相卻無比丑陋。
他也忘不了自己偶然間路過天守閣,聽到母親在三好義賢身下侍奉的聲音。他的母親是四國有名的美人,曾經(jīng)和父親是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然而,母親卻在父親死后飛快地委身于三好義賢,在床榻間賣力侍奉,更是讓細川真之感到無比得屈辱。
這么多年了,他要在殺了自己父親、搶了自己母親的那個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惟命是從,叫他一聲“父上”——這曾經(jīng)是屬于他親生父親的稱呼啊。每一次俯首,每一次行禮,都讓細川真之感到無比的惡心和羞愧——可是他別無選擇只能做下去。
他恨透了三好義賢,他恨不得親手把他大卸八塊,他每一天晚上都會夢到自己殺死三好義賢給父親報仇的樣子。
可是他卻做不到自己夢里的事情。
不是因為他怕死。受盡了這么多年的屈辱,這條命在他看來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如果能用自己的一條爛命換掉三好義賢的,那他心底里一百個愿意。
可是他不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他還有妻兒,他還有自己的族人。細川家之所以沒有被斬草除根,就是因為三好義賢還需要一個傀儡來控制阿波國。如果細川真之做出了刺殺三好義賢這樣的事情,三好家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眼中釘細川家給滅族。為了族人,細川真之只能忍下去。
即使天野景德提出了這樣具有誘惑力的計劃,他還是沒辦法去執(zhí)行。因為太危險了,雖然看起來他可以不用親自動手而免責(zé),可是三好家的忍者徹查下來,一旦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細川家就完了。他不可能犧牲那么多族人的命去報仇。但是,在答應(yīng)天野景德計劃的那一刻,雖然明知道自己不會去執(zhí)行;雖然明知道自己回去就會給三好義賢坦白,但是在那一刻,細川真之心里還是無比得快樂和舒暢——就仿佛他真的殺了三好義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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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細川真之正恭敬地跪在勝瑞城——三好義賢的居城,曾經(jīng)是他父親細川持隆的居城——的天守閣二樓的待客屋里,等待著三好義賢的傳喚。侍衛(wèi)已經(jīng)通報了他回來的消息,至于三好義賢會不會今晚就見他,細川真之也不清楚。但是為了表示恭順,他必須一直在這里等到三好義賢叫他為止——今晚不叫就等到明天,明天不叫就等到后天。
三好義賢沒有讓他久等,不一會,一個侍衛(wèi)就走了過來,低聲道:“細川大人,殿下叫您現(xiàn)在去臥室找他?!?p> “我知道了,多謝?!奔词故菍σ粋€侍衛(wèi),細川真之仍舊彬彬有禮。
“在下就不通報了,夫人正在和殿下行房事,大人自己去吧?!笔绦l(wèi)壓低聲音對細川真之低聲道。劇烈的羞辱感瞬間吞沒了細川真之,讓他險些做出不理智的行為。不過,他還是快速調(diào)整了情緒,低聲對侍衛(wèi)說了聲謝謝,隨后默默地走到了臥室門口的走廊上跪了下來,一言不發(fā)。
“六郎嗎?進來吧。”似乎是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屋內(nèi)的三好義賢高聲招呼道。
“六郎,進來。”看到門外還沒有反應(yīng),三好義賢再次下令道。這一次,他的聲音變得平淡許多——可是細川真之明白,這是他三好義賢發(fā)怒的征兆。于是,他只好硬著頭皮跪著上前了一步,一把將房門拉開,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只留在三好義賢身上,不去看自己的母親。
“說吧,天野景德和你說了什么?你又和他說了什么?”
三好義賢的下一句話,直接嚇得原本滿臉通紅的細川真之面如土色。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望著三好義賢,“父…父上?”
“別問我怎么猜到的。鴉在河內(nèi)和泉戒備森嚴(yán),你潛入如何會不被發(fā)現(xiàn)?我派你去聯(lián)系鈴木重秀的時候,就知道你肯定會被鴉察覺。之所以你能活著回來,就是因為天野景德要留著你替他做事。他肯定試圖寢反你,你也答應(yīng)下來了,我說的沒錯吧?!比昧x賢若無其事地將細川真之糾結(jié)數(shù)日的秘密毫不客氣地點破。
“在…在下只是為了脫身才虛與委蛇…在下對三好家和父上忠心耿耿,一片赤誠!”細川真之匆忙指天賭咒發(fā)誓,汗水已經(jīng)從額頭上沁出。
“說,天野景德要寢反你替他做什么?”三好義賢對細川真之表忠心的話沒有絲毫的興趣,直接質(zhì)問道。
“父上容稟…”細川真之不敢有半點藏私,老實地把計劃盤托而出,“天野景德要讓鈴木重秀當(dāng)雙面間諜,以真情報取信于您。然后在兵荒馬亂之際讓在下把鈴木重秀引薦給您,借機刺殺您!”
“好,這計劃不錯?!比昧x賢滿意地大笑了幾聲。
“那你答應(yīng)了?”隨后,三好義賢再次問道。
“在下只是假意答應(yīng)…”細川真之匆忙試圖解釋,卻被三好義賢直接打斷。
“你難道沒有殺我的意思嗎?你難道沒有那么一瞬間,真的想按照這個計劃做嗎?”
“在下豈敢!”被戳破心思的細川真之已經(jīng)是方寸大亂,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背部的衣服,“在下…”
“你是因為擔(dān)心族人被清算才忍住不復(fù)仇的吧。如果你是孤身一人,早就來殺我了吧!”三好義賢不屑一顧地笑著,“六郎,你是真的很能忍??!殺父奪母之仇,你都能忍住?!?p> “在下豈敢…”細川真之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得整個身體都要爆炸開來一般,可是嘴上卻只能繼續(xù)卑躬屈膝地否認(rèn)。
“你恨不恨我!”三好義賢高聲喝問道。
細川真之多年以來積壓的仇恨再也忍耐不住。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勇氣,用從未有過的可怕聲音厲聲吼道:“想!”
“好!”三好義賢滿意地大小了兩聲,隨后隨手拿過一條毯子蓋在了岡本夫人的身上,另一一條則圍在了自己的腰間。
“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又能殺我報仇,又可以不牽連家人,你愿意做嗎?”
“???”細川真之聞言一愣,情緒也逐漸穩(wěn)定下來。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比昧x賢用手指了指自己胸膛的位置,“用我的,換雨秋紅葉的?!?p> “你假意被天野景德寢反,然后跟著他的計劃走,配合著鈴木重秀把我殺了,從而取信于天野景德和雨秋紅葉?!比昧x賢冷笑了兩聲,緩緩地走到了細川真之身邊,“天野景德用真情報取信于我,我用命取信于他?!?p> “然后,你就跟著鈴木重秀去拜見雨秋紅葉。只要我死了,雨秋紅葉他們便不會懷疑你。你找機會用這個捅他一刀?!比昧x賢蹲下神,翻開榻榻米的一間暗格,從中掏出了一把肋差,遞給了細川真之,“這把肋差上淬了劇毒,哪怕擦破一點皮都必死無疑?!?p> “事成之后,你必定會被雨秋家的衛(wèi)士當(dāng)成格殺。就算僥幸不死,等著你的也是無窮無盡的拷問,倒不如死了好?!比昧x賢提起生死,卻仿佛是丁點小事一般,“我會事先安排好,在你死后,就說你是為了追擊殺我的兇手不幸身亡的,你的族人都會得到優(yōu)待。”
“不要…夫君!不要!”聽到三好義賢說到這里,岡本夫人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這個一向礙于身份不敢對政事指手畫腳的女人,此刻卻一下子抱住了三好義賢的大腿哀求道,“殿下!求求您!別這樣!我不要你和六郎死!求求你們…”
“別傻了,這是唯一能救你們族人的方法。殺父奪母之仇,六郎早晚有一天會忍不下去的。到時候他一反,細川家全族都是一死?!比昧x賢溫柔地摸了摸岡本夫人的頭發(fā),在她的額頭上落下輕輕一吻,“而雨秋紅葉,是我賭上性命也要殺的人?!?p> “為什么?雨秋紅葉何德何能,值得父上您去和他換命啊?”細川真之居然情不自禁地問出了口。
“他太可怕了,可怕的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販夫走卒被他一練就是百戰(zhàn)精兵,連縱橫天下的甲州軍都不是對手;制霸瀨戶內(nèi)海數(shù)百年的淡路水軍,如今卻被他草創(chuàng)半年的紅葉艦隊打敗。他帶來的制度,他帶來的理念,已經(jīng)不是我能限制得住的。不殺掉他的話,他早晚有一天會把三好家滅掉的。我能做的,就是一命換一命,在他把三好家打垮之前殺了他,為三好家除去心腹大患?!?p> “六郎,想殺我報仇嗎?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比昧x賢忽然站起身,向跪在地上的細川真之伸出了手。
“站起來,去復(fù)仇,像個男人一樣。”看到細川真之還是下不了決心不敢動彈,三好義賢忽然有些懷念地沉聲道,“不要讓你父親蒙羞!你父親當(dāng)年可是了不起的男人!無論我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屈從,最后坦然赴死!你也要有先主公那樣的氣魄!”
“我做!”聽到父親的名字,細川真之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一把抓住三好義賢的手,被三好義賢給拉了起來,就站在他的面前凝視著他,沉聲道:“我要殺了你報仇!”
“好!”三好義賢聞言豪放地大笑起來。笑完了之后,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望向窗外的四國島,欣賞著月色下美麗的一草一木。
時間忽然慢了下來,剛才緊張急促的氣氛也緩緩降溫。
“這件事,是我們父子之間的秘密,我沒有告訴大哥三弟和四弟,他們肯定不會同意?!比昧x賢將雙手背在背后,讓四國的月光肆意地沐浴在自己的胸膛。
我是做臟事的人,我注定見不得光,就像月亮注定見不得太陽,只能在太陽沒有留意的黑夜里,替他守護這片土地。
這是我的宿命,這也是月亮的宿命,也是做臟事的人的宿命。
犧牲自己,付出一切,守護家族。
“這是我能為三好家做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件事了?!?p> 兄長,祝您武運昌隆。
從此三好家。
再無四兄弟。
也無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