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死別

　　好不容易把三個悲痛欲絕的小姑娘安頓好后，天色已經(jīng)大亮。

　　由于其他人都有作戰(zhàn)任務(wù)，而織田信長本人又因為茶茶而十分不快，于是就把淺井三姐妹托付給了隨軍但不參戰(zhàn)的雨秋平來照顧。雨秋平不知道該怎么哄她們，撒謊也沒有用，因為悲劇可能就將在不久后發(fā)生了。這個時候的謊言，只會在之后加倍地傷害她們。

　　等到雨秋平終于把三個嚎哭了一宿，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小姑娘哄睡后，他匆忙來到營寨外想看看攻城戰(zhàn)進展的情況如何。出乎他意料的是，前幾天對于織田家來說還宛若天塹一般的小谷城，此刻已經(jīng)有多道城墻被突破了！

　　“怎么打的？”雨秋平一把拉過一直在營墻上觀戰(zhàn)的前田慶次，后者因為穴山信實的死，這段時間一直萎靡不振。

　　“那猴子好厲害，知道淺井家兵力不足，要求主公對山上的本丸和山下的小丸同時猛攻，吸引了淺井家的兵力到兩邊去，隨后自己猛攻小谷城中段的京極丸。淺井家沒反應(yīng)過來，還沒等援軍抵達，京極丸就有兩端城墻被猴子打下來了?！鼻疤飸c次一邊低聲說著，一邊拿手指向了小谷城的方向，“越來越多的織田軍沖上去了，京極丸眼看要守不住了?！?p>　　前田慶次判斷地沒錯，京極丸不久后就在織田軍的攻擊下陷落。這樣一下子，淺井長政所在的本丸就被和住在山下小丸的淺井久政給分割開來了?？椞镘娏⒖碳写蟀氡Γ瑖バ⊥?，小丸在當日下午淪陷，淺井久政切腹自殺。那個不同意自己兒子選擇的道路，認為那會給淺井家?guī)頌?zāi)難的“懦弱”男人，最終還是為了淺井家而堅持到了最后一刻。

　　5月9日，織田軍向小谷城僅剩的本丸發(fā)動了總攻。由于京極丸和小丸的陷落，織田家獲得了一條極佳的進攻路徑。織田信長親率主力從這個方向進攻，柴田勝家、丹羽長秀、木下秀吉、瀧川一益、明智光秀等織田軍的猛將則授命從各個方向蟻附登城，誓要一舉拿下小谷城。然而，殘存的淺井軍和雄鷹備的頑強卻大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們在城頭死戰(zhàn)不已，城墻上的血液幾乎都要把尸體浸沒，仍然無人撤離。織田軍狂攻一天，仍然沒有取得進展。而攻城戰(zhàn)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使得織田家付出了近3000人的傷亡了。

　　也就在這時，有傳言說本愿寺家似乎打算起兵東進，還有傳言說毛利家將資助三好家糧草，幫助三好家上洛。在這樣的局面下，織田軍不由得有些動搖。淺井軍頑強得超乎想象，繼續(xù)在這里賠上時間和兵力是否值得？明智光秀、丹羽長秀、塙直政等人紛紛向織田信長建議和談，以讓出小谷城歸隱為條件，允諾放過淺井長政和淺井軍。

　　然而，暴躁的織田信長卻拒絕了這一決定，要求繼續(xù)攻城。明智光秀等人于是找來了雨秋平，想讓不久前為織田家立下汗馬功勞的雨秋平出面說情。然而，雨秋平卻拒絕了這一要求。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淺井長政了，就算織田信長同意了，淺井長政那個熱血白癡也是斷然不會投降的。

　　雨秋平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得有些古怪。在三年前，淺井長政破棄與織田家的同盟時，雨秋平幾乎崩潰，拼勁全力想要說服淺井長政回心轉(zhuǎn)意。可是眼下小谷城危在旦夕，最后的關(guān)頭越近，雨秋平的情緒卻仿佛越穩(wěn)定，穩(wěn)定地讓明智光秀等人都覺得有些奇怪——雨秋平這樣一個好人，為何會坐實自己關(guān)系最親密的義弟赴死而無動于衷呢？

　　雨秋平明白，可能是知道歷史的他早已明白，淺井長政的路，他自己選擇的路，別人想改也改不了——哪怕路的終點是死亡。這恐怕也是戰(zhàn)國亂世里，一個重情重義的熱血武士最好的歸宿了吧。他覺得，自己不能為了自己心里好受而勉強淺井長政茍且偷生，那樣背叛了道義的長政會抱憾終身的吧?；蛟S死，對他來說才是更好的結(jié)局啊。

　　長政，做兄長的尊重你自己的路，不會強迫你轉(zhuǎn)向。我能做的，僅僅是陪你走完這最后一程罷了。

　　·

　　在織田信長的死命令下，織田軍連續(xù)三天對城頭發(fā)起了不計傷亡的攻擊。各部輪番沖城，從凌晨打到日落，喊殺聲不決。頑強的淺井軍在淺井長政身先士卒的帶領(lǐng)下，硬生生在本丸城頭抵抗了三天，一次次擊退織田軍勢在必得的攻擊?？椞镘姸嗖可踔烈驗闇\井軍的奮戰(zhàn)感到絕望，而在攻城失敗后因為士氣低落而無力再戰(zhàn)。

　　然而，淺井軍最終還是因為人力不足，傷亡過大而敗下陣來，赤尾青岡、雨森清貞等重臣悉數(shù)戰(zhàn)死在城頭?？椞镘妸Z得了本丸城頭的控制權(quán)，將來不及撤退的淺井家傷員盡數(shù)處死后，開始圍攻淺井長政所在的天守閣。出乎織田軍意料的是，在這最后的時刻，淺井長政沒有選擇防守天守閣，而是率領(lǐng)僅剩的雄鷹備對織田軍的攻城軍隊展開決死反擊，竟然在一時間接連擊破了柴田勝家、木下秀吉和瀧川一益三部，連織田軍全軍上下都震驚不已。

　　不過，這最后的反擊也耗盡了淺井軍最后的力量，寡不敵眾的雄鷹備被織田軍圍堵在天守閣外。雄鷹備的殘兵在天守閣外站至最后一刻，最終全軍覆沒，那面白鷹旗也被一個雄鷹備走投無路的旗手在臨死前給當場撕碎，不愿意旗幟被織田軍奪取。

　　淺井長政奮戰(zhàn)了多天，身上已經(jīng)是處處帶傷，被圍困在天守閣內(nèi)。他身邊僅剩的旗本只有十幾個了，連天守閣都無力堅守。于是，淺井軍在淺井長政的指示下，點燃了天守閣，打算以死殉城。不過織田軍卻在織田信長的命令下，第一次停止了進攻。因為織田信長的寶貝妹妹，織田市還困在小谷城的天守閣里。眼看著熊熊燃燒的小谷城天守，織田信長不由得急了起來——他害怕他的妹妹真的為淺井長政殉死了。

　　·

　　此刻的雨秋平，站在熊熊燃燒的小谷城天守閣面前，忽然感覺眼前的世界宛若夢幻一般——這和自己幾年前做的那個夢，又有何區(qū)別？

　　或許真的有命運在嗎？人的命運，都是命中注定的。

　　不過，他沒有時間感慨了。他是織田信長派去這燃燒著的天守閣里的使者，讓他去找到淺井長政，然后把阿市帶出來?？椞镄砰L之前派去的幾個使者，剛走到門口，就被淺井家已經(jīng)殺紅了眼的旗本們直接砍死，根本沒辦法溝通。

　　但是，當那個穿著紅葉披肩的武士出現(xiàn)在這些旗本面前時，他們高舉著的刀卻都緩緩垂下了。他們都是跟了淺井長政十幾年的旗本了，自然認得他們主公的義兄，也認識他們淺井家曾經(jīng)的恩人。

　　“紅葉殿下，請恕在下無禮了?！奔幢闳绱?，那個旗本仍然側(cè)身一步，把雨秋平攔在了火海外面，“主公給在下的命令是讓在下守住門口，不許任何人上來，給主公從容切腹的時間。主公絕對不會接受任何勸降，紅葉殿下請回吧?！?p>　　“十分抱歉，但是還請讓我見長政一面吧?！庇昵锲竭呎f邊把自己身上的佩刀千鳥和瀨名氏俊給的肋差都抽出來，放在了天守閣外的地上，“我有話要對他說。無關(guān)政治，無關(guān)軍略，無關(guān)恩怨，僅僅是兄弟間的談話罷了?！?p>　　說罷，雨秋平深深地向著那個旗本鞠了一躬，同時低聲道：“拜托了?！?p>　　旗本猶豫了一下，望了一眼雨秋平，又嘆了口氣。最后還是點了點頭，低聲道：“紅葉殿下一貫有著一諾千金的好名聲，想必不會負我，請吧?！?p>　　雨秋平快步走進天守閣，看著四周正吞噬著磚瓦的火舌和翻倒在地上的著火的梁木，意識到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他跳過幾個翻倒的著火橫梁，在火舌間穿梭，烈火的炙熱讓他感覺整個人都快要蒸發(fā)了一般。他奮力在小谷城天守閣的樓道里穿梭，上樓，繞圈，再上樓，一圈又一圈，終于沖到了天守閣頂樓，淺井長政居住的地方。即使還站在門外，屋內(nèi)婦人凄厲哀婉的哭泣聲卻是那樣清晰——那是阿市的聲音。

　　這一幕我早已在宿命的夢里見過了啊。

　　雨秋平“唰”地一聲拉開了紙門，只見淺井長政屹立在屋子中央，而身旁則跪著哭成淚人的阿市。淺井長政一身的白衣已經(jīng)被自己身上數(shù)十處傷口染得泛紅，手中正擦拭著一柄鋒利的肋差。

　　屋內(nèi)的兩人聽到紙門拉開的聲音，同時詫異地扭過頭來，不禁驚呼出聲：

　　“兄長！”“紅葉哥哥！”

　　·

　　在淺井家和織田家破盟后，雨秋平就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眼前的場景。在這個注定到來的時刻，在這個生離死別的時刻，他會說什么，會做什么，他的心情會是多么悲痛、無助。

　　然而，心底無比的平靜卻讓他有些意外。

　　“紅葉哥哥！”阿市在看到雨秋平后，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一下子撲了過來，拉著雨秋平的手就往淺井長政身邊趕，“您快勸勸長政殿下吧！他一心求死啊…只有您能說動他了，只有您能說動他了！”

　　“阿市，別這樣。”淺井長政看到阿市的舉動后，微微有些動容地低聲道，“別去勉強兄長做這些事，我不是已經(jīng)和你說的很明白了嗎？”說完這句話后，淺井長政把臉頰轉(zhuǎn)向雨秋平，對他低聲道：“兄長，您來得正好，天守閣已經(jīng)要燒塌了，您趕緊帶阿市離開?！?p>　　“殿下！阿市這輩子都沒求過人，這次算妾身求求殿下了好不好！”阿市聽到淺井長政這么說后，眼淚再次奪眶而出，“阿市愿意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哪怕一輩子沒有自由，被軟禁起來也不要緊?。∥覀冞€有茶茶，阿初，新九郎，還有阿江啊！他們還小，不能沒有爸爸??！你走了他們該怎么辦，妾身該怎么辦啊！如果殿下一心求死，那阿市就陪同殿下一起死，一起到另一個世界！”

　　“阿市…”淺井長政聽著阿市的哭訴，兩行男兒淚也緩緩地順著臉頰流下。然而，周圍火舌吞噬木材的聲音卻愈發(fā)猛烈，催促著他不能再拖延了。他猶豫了一下后，緩緩蹲下身來，在阿市慘白的雙唇上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望著阿市紅腫的眼眸，忽然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來，幫阿市理了理凌亂的發(fā)絲，用他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輕聲道：

　　“阿市，你真漂亮?！?p>　　隨后，那幫阿市整理頭發(fā)的手猛地落下，重重地砸在了阿市的后脖頸上。

　　“我愛你?！?p>　　阿市身體猛地一震，眼神里滿是驚訝和悲憫。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和意志，再深深地望了淺井長政一眼，似乎想把他的模樣深深地刻入腦海里。

　　阿市的身體無奈地軟癱在淺井長政懷里，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也順著淺井長政的臉頰，滑落到了阿市精致的容顏上。淺井長政把暈倒的阿市緩緩放在地板上，隨后故作堅強地對雨秋平低聲道：“兄長，給您添麻煩了。阿市和孩子們，就拜托您了?！?p>　　“你這么急著要走，不問問我，為什么而來嗎？”雨秋平忽然開口，沒來由地低聲問道。

　　淺井長政聞言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望向雨秋平，試圖從他的眼眸里尋找答案，卻是一無所獲。

　　“兄長您會理解我的吧。”淺井長政微微搖了搖頭，低聲答道，“我在踐行武士的道義，我在捍衛(wèi)世間的光明大義。我早知此路是以卵擊石，對今天的結(jié)局也早有預(yù)料。我現(xiàn)在距離終點，只差一死而已。我沒有理由茍且偷生，那將是對我一切的背叛。”

　　因為他的路，是正義之路。無論敵人多強，正義是絕不會投降的。

　　“我明白。”雨秋平點了點頭，望了眼昏過去的阿市，又想起了淺井長政的兒女，低聲提醒道，“只是我想問你，你做出的這個選擇，是無悔的選擇嗎？”

　　淺井長政抿了抿嘴，這個剛強男兒的眼眸里，忽然泛起了些許柔軟的神色。

　　“我對不起阿市，對不起我的孩子們，對不起我父親，也對不起淺井家，對不起這么多忠心追隨我的將士?！睖\井長政用有些悲涼卻又很堅定的語氣，擲地有聲地道：“但是什么都舍棄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為了捍衛(wèi)天下的光明大義，為了給兄長的太平盛世開路，長政什么都愿意舍去?！?p>　　“我做不到你這樣，你像是傳說里的英雄一樣?！庇昵锲娇嘈α艘幌拢⑽u了搖頭，“我還是會被感情所羈絆，還是會被現(xiàn)世的諸多瑣事所羈絆，我…”

　　“所以兄長是做大事的人，是真正去開創(chuàng)我們夢想中的太平盛世的人。”淺井長政轉(zhuǎn)過身，凝視著雨秋平的雙眸，鄭重地道，“長政沒有兄長的本事，只能一死來捍衛(wèi)天下正道了。兄長務(wù)必要堅持我們當年的夢想，一路走下去，結(jié)束天下的治亂循環(huán)，給天下萬民長治久安??！”

　　雨秋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開啟這么古怪的對話。在他之前無數(shù)次的設(shè)想里，他明明有無數(shù)多的話語想在這個時候?qū)\井長政——他最好的兄弟說?？墒鞘碌脚R頭，卻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沒時間了。

　　雨秋平望著淺井長政，他那個熱血白癡的義弟。他就像是這亂世里一抹燦爛的陽光，從最黑暗的地方照射而出，內(nèi)心卻是無比光明。照亮了俗世，照亮了人心，照亮了正義。

　　“長政。”雨秋平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淺井長政，這么久來第一次流下了淚水。

　　“兄長?！睖\井長政愣了一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放心去吧?！庇昵锲剿砷_了懷抱，嘴角泛起了一抹微笑，用手指向了淺井長政身后——天守閣的窗戶。即使在天守閣外尸橫遍野，但是在遙遠的天邊，陽光卻是那么的燦爛。

　　一如你一樣。

　　“兄長。”淺井長政轉(zhuǎn)過身去，陽光灑在了他的臉上，一時間面容竟如同兩人初見時的俊朗。他緩緩地跪坐下來，又扭頭最后望了雨秋平一眼。那是他的兄長，是他的摯友，是他的夢想。

　　“要替我去看那太平盛世啊?！?p>　　“祝武運昌隆?！?p>　　光明不滅，只是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