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前夜（4）
隨著天守閣三樓房間的門被最后進來的真田昌幸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雨秋平、今川楓、直江忠平、天野景德、真田昌幸、瀨名氏義、竹中重治一共七個人，坐在這并不大寬敞的屋子里，借著躍動著的火光，彼此打量著對方的表情。
而竹中重治，則一直死死地盯著雨秋平看。那個一向文弱的青年，此刻額頭上卻已經(jīng)青筋暴起。果然，他還是安耐不住心間的怒火，第一個開口對著雨秋平沉聲道：“紅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雨秋平咽了口口水，低聲答道：“我知道，我要謀反，為已故的家督殿下報仇?！?p> “你為什么要謀反？紅葉，我也是想不明白！你真的不該如此混賬??！”竹中重治急急地追問道：“織田大殿也算是待你不薄，即使你是降將的身份，依舊委你重任，讓你鎮(zhèn)守尾張西北。有功必賞，有戰(zhàn)必參。當(dāng)年你被齋藤大殿扣押，織田大殿為了救你回去，使者一個又一個地往稻葉山城派??！這樣一份恩情，你又怎能恩將仇報？”
“織田信長待我不薄。是嗎？可能吧?！庇昵锲竭有α艘幌拢⑽⒌負u了搖頭，雙眼有一些泛紅，“若是我從明國流浪兒來時，遇到的第一個主公就是織田信長，我可能真的會對他感恩戴德，然后誓死效忠吧?！?p> “可惜我已經(jīng)遇到過更好的家督殿下了?！庇昵锲降拖骂^去，追憶著今川義元的音容笑貌：“我還是個靠踢蹴鞠、算賬來賺錢，一窮二白的臭小子的時候，他就鼓勵我，認(rèn)可我。當(dāng)年我在知立城被圍，他也是冒著巨大危險親自來救我，還賜予了我他的馬印畫成的楓鳥旗，那可是不世的恩典啊！他把我從一介布衣直接提拔成為武士，在三年多的時光里對我栽培有加，無條件地信任，還把…還把…”說到這里，雨秋平忽然哽咽了一下，望了眼身邊的今川楓——后者也望向了他?！斑€把他的千金公主，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嫁給了位卑言輕、出身貧寒的我。這份厚恩，我又如何能夠忘記？”
“當(dāng)年在桶狹間和鳴海城，家督殿下就是因為相信了我的計劃才意外身死！我又如何能和自己交代？”雨秋平越說語速越快，越說越是激動，“本來家督殿下不會死的??！都是因為相信我?。∥胰绻蝗榱怂麍蟪?，九泉之下又那里有臉去見他??！”
“從來到織田家的那一刻起，我的目標(biāo)就只有復(fù)仇一個！臥薪嘗膽，等待著時機到來的這一天！如今我終于有機會向織田家和織田信長討回血債，我又怎么可能不謀反？”
雨秋平的一席話讓之前不知道真相的瀨名氏義、竹中重治和今川楓一下子怔在了原地。他們原以為雨秋平選擇加入仇敵織田家，就是已經(jīng)放下了過去。哪里想得到他其實加入仇敵，就是為了向仇敵復(fù)仇。
“該說的我都說了，半兵衛(wèi)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雨秋平甩下這一句話，用堅決的眼神望向竹中重治。然而，竹中重治還沒有開口，一旁的今川楓卻忽然開口問道：“平，我有話想和你說。”
“怎么，楓兒也要反對嗎？”雨秋平聞言一愣，十分詫異地反問道，“你不想我為家督殿下他報仇嗎！”
“我沒有想到平你對家嚴(yán)的恩情看得這么重，”今川楓咬了咬嘴唇，眼中微微有淚水晃動，“想聽實話么？其實我真的很感動，很開心。”
“但是我之前不是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在你剛來織田家的時候就和你說過了?！苯翊魈痤^，用泛紅的眼眶凝視著雨秋平的眸子，“我希望你能夠放下過去，放下仇恨，就老老實實地在織田家待下去吧。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覈?yán)他也一定很希望看到我們大家都過上好日子的吧！你為什么現(xiàn)在又要謀反，把大家卷入戰(zhàn)火之中?。 ?p> “楓兒你相信我，我們雨秋家不會受到太大影響的！”雨秋平伸出雙手，扳住今川楓的肩膀，試圖將自己的自信心傳遞給她，“如果一切計劃順利實施，織田家大軍會在北岸自行崩潰。我們只要守住河岸，同時攻略一片空城的尾張就可以了??！哪里會有什么危險！你，殤兒，佑兒還有岑兒還有大家，都不會有事的！”
“平你以為我說的大家，就只有我們雨秋家的這些人嗎？”因為生氣和失望，今川楓的聲音里已經(jīng)漸漸染上了哭腔，“你告訴我！池田大人、前田大人、木下大人、佐脅大人還有那么多你的好朋友，現(xiàn)在是不是都在墨俁城的天守閣里！”
雨秋平一下怔住了，半晌后，驀然地點了點頭。
“那你是打算把他們?nèi)恳黄鹫ㄋ绬?！”今川楓得到雨秋平的答?fù)后，情緒已經(jīng)接近失控。她扳開雨秋平搭在他肩膀上的雙手，憤怒地向著雨秋平咆哮道：“他們都是你的好兄弟啊！七年來對你那么照顧，每次你一回清州就和你形影不離！你們戰(zhàn)場上生死與共，私下里也都是那么好的關(guān)系！前田大人和池田大人上次得知你被扣押在稻葉山城后，拋棄妻子，連身家性命都不要了也要沖過去救你！而平你呢，你卻想著為了你的私仇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炸死？”
吼完了這么長一段話后，今川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撲在了雨秋平的懷里，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喃喃自語道：“你要是真的干了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我該如何和寧寧夫人和松夫人他們交代啊？我該如何面對她們？你到了九泉之下，又該如何面對這些為了你舍生忘死、真心待你的好兄弟?。俊?p> 雨秋平聞言只是默然不語，直江忠平他們也只是黯然神傷。
“不要告訴我你之前沒有想到過這些！”今川楓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直起了身子，“今天上午他們出征前，你莫名其妙地跑下城去和他們擁抱！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是去和他們道別的??！你明明知道他們會死的啊，你居然能做到無動于衷！”
“你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今川楓越說越是害怕，驚惶地抬起頭，用右手怔怔地撫摸著雨秋平的臉龐，仿佛他是個陌生人一樣?！拔蚁矚g的那個平…是個善良的大好人啊！是個會為了平凡百姓的不幸而落淚，愿意為了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拼上全力，為了他們的家眷而破財，愿意為了全天下百姓的幸福而拼搏的人！你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變成一個連親密無間的好兄弟都說殺就殺的惡魔！變成你我曾經(jīng)最討厭的模樣?。 ?p> “你說的這些我會不知道嗎！”雨秋平被今川楓一句句言語說得情緒崩潰。越是重要的人，說出來的話也越是傷人。憤怒不已的他仿佛想把七年來受的委屈全部都喊出來：“曾經(jīng)的我！的確想要匡正天下，讓天下所有百姓過上好日，立志做個好人，不因為自己的利益?zhèn)θ魏我粋€無辜百姓！可是結(jié)果呢？結(jié)果是什么？引馬城外，就因為我心存善念想要救那些無辜百姓的一念之差，常磐備全軍崩潰，死了那么多兄弟，還導(dǎo)致大好局面直接崩潰！現(xiàn)在害死家督殿下的內(nèi)奸還在逍遙法外，我卻只能被流放他鄉(xiāng)，看著我最愛的今川家日益衰敗下去！”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雨秋平對著天花板憤怒地大吼道：“就是因為我做不出選擇啊！我在自己的婦人之仁和亂世生存之道中間做不出選擇！才害死了那么多兄弟??！歷史上那么多成大事的王侯將相，又有幾個沒有迫害過自己的兄弟摯友？又有哪個會因為私情而做不出選擇？唐太宗為了奪權(quán)可以玄武門之變，南漢中宗視十幾個兄弟的性命為草芥，就連織田信長都能親手砍死自己的弟弟？為什么，因為他們明白！什么都舍棄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
“家督殿下在第一次接見我的時候，就和我說過一句話。”雨秋平深吸了幾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望著滿面淚流的今川楓。
“他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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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一件事，會是你對自己一輩子的挑戰(zhàn)，看看你能不能戰(zhàn)勝自己?！庇昵锲阶叩介T口時，今川義元忽然說道。
雨秋平轉(zhuǎn)過身，側(cè)耳傾聽，那句話，從此印入了少年腦海，伴隨了他整整一生。
“做無悔的選擇?！?p> ·
“要做無悔的選擇?！?p> 雨秋平微笑了一下，心中的情緒卻愈發(fā)沉重。
“引馬城外那次，我選錯了，我為此后悔了七年。我沒能舍棄那幾千百姓的性命，結(jié)果不僅沒保住百姓，還害死了那么多兄弟，什么都沒了?！?p> “這一次，我不會再選錯了?！庇昵锲秸f罷，就望向西北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屋子的墻壁，越過黑田城，越過城外的曠野，越過木曾川，直直地看到墨俁城天守閣里的情景，看到自己那平日里的好兄弟們。前田利家肯定又在那里喝酒呢吧，池田恒興估計就坐在他身邊吹牛，木下秀吉肯定想著和上面的人套套近乎，佐脅良之估計都已經(jīng)喝醉了在鬧酒瘋呢，這個時候塙直政一定會站出來拉住他的。
兄弟們，你們都是我最好的兄弟們。
想到這里，雨秋平不僅潸然淚下。不舍、愧疚、自責(zé)、悲痛等感情交織著折磨著他的內(nèi)心，讓他幾乎無法自拔。
我對不起你們。雖然我知道，我即使說多少遍對不起，都洗刷不了我的罪惡。
但是。
雨秋平狠狠地咽了口滑入嘴中的淚水，猛地一握拳。
“如果我又因為自己的感情放棄了這個好機會。再想要復(fù)仇謀反，就不知道要死去都少常磐備的部下，死去多少人才能成功了。我不會再在自己部下的生命和自己的感情中間猶豫了?！?p> “為了復(fù)仇，為了我活下來唯一的意義，為了這絕佳的機會，我不得不舍棄你們?！?p> “這是我做的無悔的選擇?！?p> 那一刻，他眼中的堅定，是今川楓從未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