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堅持

　　6月30日傍晚，駿河國江尻港旁。

　　算上昨天剛從遠(yuǎn)江境內(nèi)歸來的3個人后，跟著雨秋平一起流放的部隊編成了五個排，依舊是四個足輕排和一個弓箭排，不過各排都沒有滿員。排長是福島安成，御前崎仲秀，吉崗勝政，小川佑?xùn)|和查理，受傷未愈的水原子經(jīng)則成了福島安成的副手，仿佛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由于馬匹在商船上很難照料，穴山信實和小幡杰盛的十幾個跟著雨秋平一起離開的騎兵，也都遺憾地告別了自己的坐騎。流放的總?cè)藬?shù)，算上法官、工匠們和瀨名氏義帶來的代官，一共有263人。

　　不，應(yīng)該是264人。

　　“親兵衛(wèi)，你還是來了啊?！庇昵锲秸粗⑩弾е鴰讉€侍女，把懷孕了的今川楓小心翼翼地扶著前去臨時的住處。不知不覺間，身后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看到那白皙面孔上的黑色眼罩。

　　“殿下不希望我來么？”直江忠平愣了一下，悵然若失地低聲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別多想了?！庇昵锲角敢獾?fù)u了搖頭，望著直江忠平僅存的眼睛，看到里面似乎閃爍著疑惑。直江忠平欲言又止，良久后，低聲道：“遵命，殿下?！?p>　　“你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出來吧?！庇昵锲娇吹街苯移竭@個樣子，心中忽然一陣不忍，就輕聲詢問道。

　　直江忠平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在下斗膽…”他咽了口唾沫，頓了頓，“為什么殿下在通知流放日期的時候，各位大人都通知到了，唯獨我沒有被通知到。”直江忠平別過頭去，輕聲道：“殿下是忘了…還是故意不通知我的?！?p>　　“親兵衛(wèi)…”雨秋平嘆了口氣，“我不是說了么…家眷就在駿河的，可以不用離開啊。你不是還沒結(jié)婚呢么，松原家又是本地頗有勢力的豪族，肯定不愿意讓寶貝女兒跟著你踏上一條前途未卜的流放之路啊?！?p>　　“我之前幫你打點好了，”雨秋平補(bǔ)充道，“朝比奈家愿意雇用你作為侍大將，成家立業(yè)衣食無憂。在這里生活下去，不也挺好的么。在過幾個月，也正好迎娶你的心上人啊?！彼宄赜浀?，出征前，直江忠平看著拿手中的香囊，提起自己的心上人時眼神中的愛意和眷戀。

　　“你要是跟著我，你的婚事怎么辦啊。而且，跟著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有出頭之日啊。”

　　然而，直江忠平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愣愣地看著雨秋平。

　　半晌后，他開口打破了沉默。

　　“在下已經(jīng)退聘了…”直江忠平剛一開口，哭腔就從嘴里漏了出來。他緩緩地把松原小姐縫給他的鴛鴦香囊從懷中掏出，凝視著香囊，似乎希望從中獲取力量，來努力把淚水憋回去。

　　“松原家已經(jīng)和今宮家下屬的一家豪族，說定了這門親事…今宮家表示不會介意松原小姐的婚約…”直江忠平竭盡全力維持著音調(diào)的穩(wěn)定，努力做出一副自己不是很在乎的樣子，神色卻越發(fā)黯然，“這是在下幾日前撮合的…”

　　“松原小姐是那么好的姑娘…”直江忠平提起心上人時，眼眸中依舊會閃爍著溫柔的光彩，卻越發(fā)地讓人心痛，“本來想著，趕緊追隨殿下創(chuàng)下一份家業(yè)，好給松原小姐一個歸宿?，F(xiàn)在既然要漂泊天涯了…也不好耽誤人家啊。那位說親的大人我見過，也是一位忠實靠譜的大人呢?！?p>　　“松原小姐她也一定很高興吧…”

　　說到這里，直江忠平的臉色忽然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雨秋平只覺得心臟驟然收緊，一陣強(qiáng)烈的酸痛涌上心頭。他幾乎難以想象，那平淡的話語后蘊(yùn)藏著多少苦楚——親自幫愛戀的心上人說定親事，親手將最愛的人送走——兩人間的最后一次見面，該是如何收場的啊…

　　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穩(wěn)定職務(wù)，放棄了安定的生活，放棄了名聲，放棄了自己的心上人。放起了那一切本該屬于他的未來。

　　只是為了…追隨自己被流放。

　　·

　　“小人的這條命，是大人給的，”親兵衛(wèi)重重叩首，“我這一生，也只剩下報答大人，這一件事情?！?p>　　“大人，此生今世，我親兵衛(wèi)定不相負(fù)?！?p>　　·

　　只是為了…那個承諾。

　　一瞬間，雨秋平也感受到了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雙手也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雨秋平毫無征兆地對著直江忠平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沒有理會手下手忙腳亂地想要扶起自己，而是飽含熱淚地許下了鄭重的承諾。

　　“親兵衛(wèi)，此生今世，我雨秋平定不相負(fù)?！?p>　　·

　　7月1日清晨，駿河國江尻港。前來送行的人并沒有太多，畢竟大多數(shù)的點頭之交為了避嫌，此刻都不會趕來的。

　　朝比奈泰亨自然來了，帶著十幾個手下來送雨秋平離開。奧平貞吉也頂著家里的壓力，帶著幾個侍從趕來了碼頭邊。

　　今川家看在今川楓公主的面子上，返還了這一小支部隊的裝備，來給他們提供自衛(wèi)的能力。岡部家正是負(fù)責(zé)押送這些裝備的部隊，而押送官正是岡部元信和岡部正綱。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是雨秋平知道現(xiàn)在不是鬧事的時候，也沒有對岡部正綱的挑釁多作理會，只是看著部下們從輜重車隊上接過自己的具足和武器，把紙紅葉小心翼翼地插在頭盔上。

　　然而，等具足和武器都領(lǐng)完了之后，雨秋平卻沒有等到他想要的東西。

　　“還有什么東西落下了吧?！庇昵锲嚼淅涞氐馈?p>　　“你的千鳥?！睂吭琶鏌o表情地從腰上解下那把千鳥，遞到了雨秋平手上，“真的不想給你這個內(nèi)奸。家督殿下把這樣的恩寵賜給了你，你居然還忘恩負(fù)義…”說到今川義元，岡部元信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幾乎咬牙切齒地對著雨秋平怒目而視，惡狠狠地低聲道：“你這個奸賊，不得好死！天知道壽桂尼殿下為什么饒你一條命，為什么死活要說沒有內(nèi)奸來粉飾太平！”

　　“這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你還有必要這樣裝蒜么！”雨秋平也是壓低聲音罵道：“誰他嗎是內(nèi)奸，你心里沒有點數(shù)么？岡部家累世重臣，為什么要勾結(jié)織田家！我倒是好奇了，壽桂尼殿下怎么不把你抓起來！”

　　兩個人無言地瞪著彼此，感受著彼此的恨意和殺氣。良久，雨秋平先是搖了搖頭，“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快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還有什么東西？”岡部元信冷聲道。

　　“楓鳥旗。我的楓鳥旗呢？”雨秋平沉聲道。

　　“你也配帶走家督殿下的馬印？”岡部元信的聲調(diào)驟然提高，“你也配帶走楓鳥旗！”

　　“那是家督殿下賜予我的榮譽(yù)！也是我們常磐備奮力拼殺得來的榮譽(yù)！常磐備在那面旗幟下已經(jīng)奮戰(zhàn)了兩年了！那是家督殿下對我的信任和看重！”雨秋平也激動地喊了出來，“絕對不會讓給別人！”

　　兩人的爭吵引來了周圍的人的注意，人群漸漸圍攏過來，常磐備和岡部備之間的氣氛驟然緊張。

　　“紅葉，冷靜啊?，F(xiàn)在不是起沖突的時候?！眾W平貞吉眼看場面有些失控，匆忙跑過來說道。

　　“就是，小子?！背饶翁┖嘁沧叩接昵锲缴磉?，一貫大大咧咧的他此刻卻不傻。雨秋平要是在這里和岡部家起了沖突，肯定難逃一劫，“家督殿下的事我來幫你和他們算賬，你不用計較這些！”

　　“紅葉，別在這里和他們耽誤時間。”雨秋平的老朋友，這次負(fù)責(zé)移交商船的伊丹康清也趕了過來，“不和他們一般計較?！?p>　　“不行?！庇昵锲綀詻Q地?fù)u了搖頭，“不把楓鳥旗還給我，我死都不走！”

　　“就是！楓鳥旗還回來！你們憑什么扣留！”吉崗勝政不滿地大聲嚷嚷道。

　　“你們這些小偷，霸占著別人的旗幟不讓，是不是羨慕??！”御前崎仲秀也挖苦道。

　　兩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大有不可罷休之日。眼尖的查理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輜重車上發(fā)現(xiàn)了楓鳥旗，立刻就有幾個常磐備足輕要過去搶回，結(jié)果被岡部家的人攔住了。鬧出了這么大動靜，連今川楓也十分焦急地趕了過來。

　　“想要！想要就憑本事拿回去！”一直站在一旁生著悶氣的岡部正綱看到今川楓正在不遠(yuǎn)處關(guān)切地看著雨秋平后，憤怒地大聲道。上一次在雨秋平的領(lǐng)地內(nèi)，反倒是被一介女子制服，讓他在武士間幾乎淪為笑談。現(xiàn)在他急需要正面自己的武勇和尊嚴(yán)。他拔出手中的武士刀，隨手插在地上，用刀鞘指著雨秋平的鼻子大喊道：“用刀鞘來一決勝負(fù)！像個武士一樣堂堂正正地決斗！打到站不起來為止！你要是輸了，就乖乖滾蛋，別想著什么楓鳥旗了！”

　　·

　　一根筆直的旗桿，被豎立在了草地上。旗桿上頭，楓鳥旗正高高飄揚(yáng)。

　　旗桿周圍，圍成了一個大的空心圓圈。兩家的足輕和其他來送行的人，讓出了中間的空地后，緊湊地圍在一起。內(nèi)圈坐下，外圈站著，緊張地注視著場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

　　雨秋平和岡部正綱，兩個人都是不披片甲，隔著大概五米的距離對峙著。雨秋平手上拿著千鳥的刀鞘，岡部正綱手上也拿著一把刀鞘，各自擺出了劍道的起手式，緩緩地圍繞旗桿繞著圈。

　　這是賭上二人名譽(yù)的戰(zhàn)斗，也是雨秋平為了捍衛(wèi)楓鳥旗的戰(zhàn)斗。他明白，常磐備也都明白，那面楓鳥旗，絕不僅僅是一面馬印那么簡單。那是常磐備一起奮力拼搏的象征，是常磐備一起贏來的，也是常磐備在戰(zhàn)場上愿意拼死捍衛(wèi)的旗幟，絕對不可以讓出。而對于雨秋平，那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今川義元對他的信任和看重——這也是他復(fù)仇的最大動力！

　　這面旗幟，這面屬于我獨一無二的楓鳥旗，絕對不會輸給你！

　　雨秋平和岡部正綱幾乎同時發(fā)出了一聲低吼，壓低身子，快步向著對方?jīng)_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