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葉落

　　“你在這里干什么？”一個陌生的男聲冷冷地響起。

　　正撫摸著自己的作品的雨秋平大吃一驚，匆忙將賀卡藏在身后，向來人望去——不是別人，正是今川義元的嫡長子，今川氏真——后者正冷冷地打量著雨秋平。

　　“少主！”雨秋平匆忙跪下行禮，然而，還沒等他膝蓋落地，今川氏真便有些厭惡地說道：“不用了，起來吧?！?p>　　“少主，您這是…”雨秋平愣了一下，不知道今川氏真為何對自己有這么大的火氣。

　　“你是來給我妹妹送禮物的吧。”今川氏真掃了一眼雨秋平背后的賀卡，逼問道。

　　“少主說笑了?！庇昵锲匠粤艘惑@，匆忙擺手道，“在下…”

　　“你當(dāng)世上真的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么！”今川氏真打斷了雨秋平的話，“還是當(dāng)本公子的忍者都是吃素的？”

　　雨秋平咽了口唾沫，身體顫抖了一下。大腦幾乎斷路一般地?zé)o法思考。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了，今川氏真已經(jīng)通過忍者的監(jiān)視知道了自己和今川楓的關(guān)系。

　　“我來這里不是和你打太極的?！苯翊ㄊ险嫦蚯白吡藘刹?，逼視著雨秋平，“是來和你把話說清楚的！”

　　“這件事情我還沒有跟父親說，你是父親看好的后生，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讓你和父親有所沖突?！苯翊ㄊ险娴脑捵層昵锲缴晕⑺闪艘豢跉?，但隨即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所以我來解決這件事情?！?p>　　“離開我妹妹。”今川氏真不等雨秋平說話，就惡狠狠地說道：“我妹妹年紀(jì)小不懂事，被你這個騙子利用了。你不要以為你的算盤我不知道，”今川氏真冷哼了一聲，“勾搭上我的妹妹，一舉成為今川家一門眾，從而飛黃騰達(dá)，你這明國人心思可不少啊！”

　　“少主，不是這樣的?！庇昵锲礁杏X胸口有些氣悶，頂撞道：“在下和公主殿下是兩情相悅，真心相愛?！?p>　　“楓她一個小孩子懂什么？”今川氏真看到雨秋平居然敢頂嘴，更加惱火，“婚事從來都是應(yīng)該由家督親自主持的，楓她已經(jīng)一拖再拖，最近更是一反常態(tài)，拒絕和父親提起這件事?！苯翊ㄊ险胬湫α艘幌拢拔疫€以為為什么呢，原來是你這個賤人在從中作祟！”

　　“我沒有！”事關(guān)今川楓，雨秋平也有了脾氣，“在下和公主真心相愛，沒有任何飛黃騰達(dá)的心思！在下愛慕上公主時，還不知道公主的身份呢！”雨秋平一五一十地解釋了自己和今川楓相遇的經(jīng)過，“在下也一直努力，一定會爬上更高的位置，得到家督的認(rèn)可，向公主殿下求親！請少主拭目以待！”

　　“還挺硬氣！”今川氏真的表情更加不屑，“口口聲聲說著真心相愛，就是靠這張嘴討得我妹妹歡心的吧！都是假的吧！”今川氏真冷笑了一下，“要是真的真心愛她，為什么要做傷害她的事！”

　　“在下自問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公主的事?！庇昵锲讲槐安豢旱仨斄嘶厝?。

　　“還說沒有！”今川氏真抬手就給了雨秋平一巴掌，雨秋平忍著疼痛，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

　　“你纏著我妹妹不放！就是在傷害她！”今川氏真罵道，“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一個侍大將憑什么迎娶公主??！你知道什么樣的人可以迎娶公主嗎？”

　　今川氏真掰開手指頭，一個一個數(shù)給雨秋平看：“瀨名殿下和鵜殿殿下都是家老級別的，迎娶的是父親的妹妹。而松平元康是松平家的家主，也只能迎娶父親的養(yǎng)女！”

　　今川氏真不屑地看著雨秋平，“你一個侍大將！憑什么去迎娶今川家的公主！我父親，我祖母，全駿河，全今川家的人，哪個會認(rèn)同這件事情！你視今川家的臉面如無物么？”

　　“在下說過，在下會努力取得更高的地位的！”雨秋平低聲喝道，“在下不會永遠(yuǎn)都是一個侍大將，我會成為部將，成為城主，成為家老，直到配得上公主！”

　　“你自己也知道還有那么多級別要上升啊！”今川氏真惡狠狠得吼了回來，“你要幾年？你要幾年能升上去？普通人一輩子也就是個部將！部將到家老又要多少年？”

　　今川氏真指了指天守閣的方向，憤怒地連手臂都有一些發(fā)抖了，“楓今年已經(jīng)16，馬上就要17了，早就應(yīng)該嫁人了！”今川氏真穿了幾口氣，臉色已經(jīng)漲得通紅，“你知不知道這么晚還不嫁人，會背負(fù)多大的壓力？家里已經(jīng)有傳言說楓她之所以不嫁人是因為和奴仆私通！”今川氏真看著雨秋平有些動搖驚訝的雙眼，“這對女孩子的名聲會有多大的損害？”

　　“你讓她等你，你要讓她等多久？家督又會允許楓公主不嫁人到什么時候？”今川氏真連珠炮似的罵道：“到了二十多歲還怎么嫁人啊？就為了等你把青春年華都空耗過去，還要承受流言蜚語？”在今川氏真憤怒的咆哮聲中，雨秋平呆呆地怔住了。是啊，他之前一直沒有走出這個誤區(qū)。在這個年代，女孩子早就應(yīng)該嫁人了啊。他心中的結(jié)婚年齡還一直都是二十幾歲呢。

　　“我們武家，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今川氏真看著雨秋平，“你上過兩次戰(zhàn)場，不會不明白兵兇戰(zhàn)危的道理！萬一你出了什么意外，你打算讓楓怎么辦？一輩子嫁不出去么！”

　　雨秋平的喉結(jié)劇烈地蠕動了一下，心中仿佛被撕扯一般劇烈地疼痛著。他不得不承認(rèn)，今川氏真說的，就是實情。自己這樣，確實是在耽誤今川楓一輩子的幸福。

　　“你好自為之！離開我妹妹！如果你真的愛她的話！”今川氏真扔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雨秋平一個人，在假山后面不知所措。

　　·

　　“吶，平！”今川楓銀鈴般的笑聲忽然從耳畔傳來，把愣在原地的雨秋平喚了回來。雨秋平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到了約定的時間?？吹浇翊餍v如花，雨秋平努力地在臉上擠出了一個有些夸張的微笑。

　　“平你也有酒窩呀?！苯翊魃斐鍪种福恢皇种钢昵锲降木聘C，一只手指著自己的，“孩子也一定會有酒窩的！”

　　“楓兒——你——”雨秋平一下僵在了原地。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不是，怎么可能啊?！彼樕患t，“我們又沒有…過。但是我們以后不可能沒有孩子的啊?！?p>　　孩子。這個詞如閃電一般擊中了雨秋平，而且格外的痛。他的思慮跳躍到了未來，今川楓成了他的妻子，他成為了今川家的一門眾，雨秋家也將成為今川家的羽翼。他們的孩子在庭院里嬉戲，他則成為了一國一城之主。他內(nèi)心極度渴望那一天，他愛今川楓能夠在他身邊，他愛能夠擁她入懷，他愛她的氣息和味道，愛她銀鈴般婉轉(zhuǎn)動人的微笑，愛她緞子般的長發(fā)，愛她傾國的容顏。

　　他愛——

　　如果他毀了這一切呢。

　　因為他陡然意識到，之前兩人如膠似漆的愛戀，不過像是前世戀愛的學(xué)生一般，不考慮任何雜念?？墒撬F(xiàn)在是在日本戰(zhàn)國，他的愛人是今川家的公主。一系列現(xiàn)實的問題如潮水般涌來，幾乎把他擊垮。

　　自己只是個侍大將，配不上她。她也不可能忍受著流言蜚語，等到他能配得上她的那一天——就算今川楓愿意，家里的人也不會同意的。

　　“不可能啊?！彼Э谡f了出來。

　　她皺起眉頭，“好吧，不討論那些事情?！彼竽笏氖?，明顯在期待一個讓她安心的回答。

　　雨秋平卻突然松開了她的手，后退了兩步。她困惑地蹙緊了眉。

　　“平，怎么了？”

　　“楓兒——我們…”雨秋平深呼吸了一下，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陡然提高了音量：“身份地位差的太多，根本不可能啊?！?p>　　她頓時臉色煞白：“可是…你說過…”

　　是啊，他說過，他承諾過。罪惡感噬咬這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

　　“我會用一生一世去守護(hù)小姐?！彼卣f道，“讓小姐從此以后，只要看到紅葉，就會想起我，想起我不變的心意?？吹郊t葉，不會哭，只會甜甜地笑?！?p>　　“就讓這滿山恒久不變的紅葉作證，”雨秋平低下頭，注視著少女，用此生都沒有過的無比鄭重的語氣說道，“小姐，我愛你，不管什么身份的差異，請讓我守護(hù)你吧。”

　　“心似紅葉染神榭，常磐秋色契君心。”雨秋平輕輕念道，看著少女不斷涌出的淚水。“我的心意，若這滿山紅葉一樣恒久不變，染紅了神榭。永遠(yuǎn)伴隨著秋色，守護(hù)著小姐的心?！?p>　　·

　　我一向說到做到的，不是么？難道我要食言了么。

　　雨秋平拉住今川楓的手，心如亂麻，語無倫次，徒然想把心中洶涌的情感訴說清楚：“你已經(jīng)17歲了，不可能一直等著我提升，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jì)了，楓兒。我不能這樣拖累著你。我和你在一起，還會給你帶來那些惡毒的流言蜚語，讓你承受莫大的壓力?！?p>　　“我們可以暫時分開，并不是一刀兩斷。我會不斷努力，提升到更高的，高到配得上楓兒的地位。楓兒也可以先遵循家督大殿的意見，如果有合適的人選，就請出嫁吧。如果沒有，我又恰巧能夠快速提升，我再來找楓兒。如果楓兒已經(jīng)出嫁了，”說到這里，雨秋平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手也顫抖了起來，“那我也會遵守諾言，用一生一世去守護(hù)今川家，守護(hù)你的幸福?！?p>　　她張開毫無血色的唇，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雨秋平近乎瘋狂地揉著她無力的雙手。

　　楓兒，求你，求你明白——我不想害了你啊。請把一切壓力和痛楚都交給我吧。

　　“這就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么?！彼穆曇袅藷o生氣，“你為了讓我不必為難，就要和我分開，把一切壓力和重?fù)?dān)扛在自己身上，去拼命提升，去追逐那渺茫的希望。”

　　“而我，只需要待字閨中，等待家嚴(yán)的安排，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沒有流言蜚語，不會虛度光陰，不管是你還是別人，一定可以嫁個好人家。一切壓力都由你抗下了，這就是你的愛?！苯翊鞯恼Z調(diào)冷得讓人有些可怕。她的一切，眼神，姿勢，臉龐，嗓音，無不把她的悲傷展露無遺。

　　“楓兒，你會明白我的。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承受那么多痛苦和風(fēng)險。”雨秋平沉聲說道。

　　“沒事的，平，我理解。你愿意承受愛情里的所有痛苦。”

　　他后退一步，扶著她的雙肩，偷瞟她的眼睛，“真的嗎？”

　　她訕訕地笑了，“想聽實話么，根本不理解?！彼斐鍪?，在脖頸的背后摸索了一會兒，解下了那串掛墜，決絕地塞到了雨秋平手里。

　　“心似紅葉染神榭，常磐秋色契君心。”她輕聲念道，“這是你親口對出來的。我早該明白的，最后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彼龘u了搖頭，眼中含淚，無比失望地看著雨秋平，“到現(xiàn)在，你還是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樣的愛情嗎？你做出這個決定，真的讓我很失望。我原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p>　　“楓兒，”雨秋平急急地喚道，還想再說什么。

　　“雨秋侍大將?！苯翊鞯恼Z氣驟然變冷，漠然地看著雨秋平，“請不要直呼我的名諱，請自重?！闭f罷，她就轉(zhuǎn)身離開，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少女的淚水，隨風(fēng)飄散。她努力止住嗚咽聲，不讓少年聽到。腳下的步子越開越快，逐漸失去了冷靜，直到?jīng)_回了天守閣內(nèi)自己的屋子，放聲大哭。

　　只留下他一個人，捏著那冰冷的掛墜，抱著沒能送出的禮物，靠在假山邊。不久后，下雨了。

　　他將掛墜系回了脖子上，就和剛來這個時代時一樣。

　　一切又回到了起點(diǎn)。

　　我又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