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對,衣襟在風中招擺,獵獵作響。
“唐振明”面上浮現(xiàn)一層隱晦的烏光,隨即好似水面蕩起淡淡的漣漪。
這烏光凝固、隱沒之后,已是換了一副成熟面容。
看上去,約莫三十五六歲。
一雙飽經(jīng)滄桑的眸子,似乎有著奇異的魅力。
與此同時,腰間、脊背等等,周身上下各處,似乎都微微有些起伏、變化。
身形雖未大變,但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
僅僅只是站在那里,就給人一種面對空谷深淵一般的氣勢。
“雖是老古董,但也確實有點宗師風范?!?p> 了解過此人一些生平履歷的魏嘉,卻是知道此人并非空有氣勢,而是有著實打?qū)嵉膽?zhàn)績。
倒退二百年前,甚至作為一路諸侯,角逐過這中原天下。
十戰(zhàn)十勝,連克前朝三萬精銳。
可惜運道欠缺,竟在野渡嶺遭遇了罕見的天災,連帶大軍都被洪水沖垮。
一番心血,就此付諸東流。
“竹山惜敗于天命,而非敗于人謀?!?p> 這是大成太祖晚年,點評當年舊事時,感慨致辭。
甚至題詩一首。
此事也不是機密,他自幼就曾在圖書館聽過。
面對這人,就好像在面對自久遠的歷史書中,走出的活生生的古人。
很有一種,走進歷史的錯位感。
幾乎要讓人懷疑,這世界是不是真實。
只不過,如今職責在身,有些事,還是不得不做。
動不動手,已不是他說了算的。
明知無用,他還是禁不住出言勸說道:
“現(xiàn)在收手,您還是太祖金口加封的竹山隱士,避世賢達,不失清貴,何必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自誤前程?”
“我敬您是前輩,實在不想與您動手?!?p> 話雖如此說著,魏嘉面帶笑容,卻已經(jīng)暗暗提防。
畢竟這人是做過一路諸侯的角色,若真小看他,是拿自家性命開玩笑。
“小輩認得我,倒也不稀奇?!?p> 竹山陰笑得云淡風輕,并未立刻動手,倒真的似乎有意攀談。
“你說大成的御賜封號,那賢達隱士,可是說的我心下有愧??!”
“想我起兵,不過是出于血勇,要殺那前朝皇帝,本不是為了這天下大義,也無關(guān)百姓,舊事要報我一家私仇?!?p> “說來當年倒是無意間做了點好事,惠及了某人,也沒指望被人記得。”
“不想,他竟做成了好大事,貴為新朝太祖······回想當年,猶如活在夢里!”
竹山陰面色懷念,不甚唏噓。
魏嘉也是略有驚奇。
沒想到這人原來還跟太祖有舊······這事史官可不曾記錄。
難怪太祖晚年會提及他,還額外賜下了一道口諭,在當年舊地,派遣使者,以水酒遙遙致意。
原來是有這么一點緣分在,那就難怪了。
“雖然您跟太祖有舊,但如今畢竟在位的已不是太祖,如今當朝秉政的,早就換了新人?!?p>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的旨意,可嚇不到人?!?p> “就算真太祖當面復活,說個大不敬的話,我也要先斬后奏,把他摁死在棺槨里!”
魏嘉這話,說的是擲地有聲。
儼然一副鐵面無私,大義凜然的黑炭臉!
“好一個忠誠走狗!你真不怕龍氣有靈,立刻絞殺了你?”
“就算是今朝堂上天子,心里敢這么想,也不敢,也不能這么說,你區(qū)區(qū)微末小官,也敢口出狂言?”
“我就不信,你真敢這么干!”
真敢這么干嗎?
那當然是……不敢!
哪怕是如今的天子,也不能這么說,何況他。
“這里有秘境規(guī)則扭曲現(xiàn)實,靈力潮汐籠罩,足以遮蔽一切現(xiàn)代科技以及龍氣的感應,因此我才敢說這話。”
“出了這兒,我可是不認的……”
魏嘉淡淡笑著:
“所謂疏不間親,官吏有再大的功勞,又怎么能對皇親國戚動手?”
“我掛職八品,說到底不過是月入過萬的工作,哪里螚給他大成效死?”
“前輩您看,我的意思你應該是懂得,這里誰也不知道我們都說了什么……”
“只不過,衛(wèi)星還是可以模糊地探查到這里的圖像……雖說也會嚴重失真,我也有能力扭曲,但完全不給看,恐怕更麻煩?!?p> “您行行好,就成全您自家,業(yè)成全我,索性你我演一場,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p> 竹山陰頓時黑了臉,陰沉的面容上,幾乎要凝結(jié)出霜雪。
場面上,氣勢頓時凝滯。
兩股對立的靈機漩渦,在二人面前不斷激蕩。
細微的電流,啪啪,在空氣之中炸開。
半晌后,兩人頗有默契地收斂氣勢。
竹山陰表情恢復如初,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只是略微沉聲問著:
“就真不能·····借個道?”
魏嘉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
只是左手背負在后,微微顫抖。
絲絲如線墨色,在指尖不斷蠕動,不時迸發(fā)出紅色、藍色的火苗。
絲絲白光,絞殺著這黑線。
然而黑線有如活物,來回躲避、退讓,行動之間頗有法度,實在是油滑得很。
一時發(fā)狠,一片濃白光色,包裹了左手。
隨后,絲絲黑氣彌漫出來。
與此同時,有著微微燙傷的疼痛,傳入心扉。
在這一波試探之中,他略微處在了下風。
這就是積年修行,幾乎抵達極限的大成真人啊,與他這個新晉真人的差距,何止三五倍。
保守估計,不算法職,不算石印加持,他就是普通新晉真人的道行,約莫八十年。
對面起碼是他十倍以上,超過八百年修為。
這已經(jīng)是尋常修行者不可能抵達的程度了······誰能活八百年,日夜苦修,才能積累出這份功力。
雖說這八百載修為,是按照平均水準估算,但差距就在那里,不容忽視。
若不是身上還有著從八品封,又有著龍氣給予的各種福利,他真不想接下這個活兒······
瞧瞧,這是能應付的范疇嗎?
即便算上七七八八的加成,他也就能勉強應付高出自己一兩倍的對手。
因此,接下來,他的語氣不由自主地放緩了。
功勞雖好,也要有命去享受。
“我受巡察使擢升,封贈從八品,至今寸功未立,實在是不敢讓您過去呀!”
言下之意,已經(jīng)很是清楚了。
我是為了職責,不得不阻攔。
竹山陰也是人老成精,自然不會不懂這暗示。
其實,他之所以破例說這么多話,也是有不想過分得罪大成的意思。
一個鼎盛王朝,其力量強大,不是區(qū)區(qū)個人之力所能抵擋。
他雖已走到真人的極致,但也要克制,要敬畏。
否則······他可不想真的用道體、道法,去試著能不能承受當今的武器威力。
成道不死的希望,就在眼前,哪怕此時心中的渴望,無比熾熱,但他卻反而更加沉著冷靜。
深知此時不宜樹敵,他才會試圖以言語迫退此人。
雖說此人年紀輕輕,就位列真人,也是難得的造化機緣,未來前途遠大,但他要打發(fā)掉此人,其實也不費多少心思。
只是,正如先前思量那般。
此時不宜樹敵。
能不動手,就不宜動手。
此人雖僅僅只是個區(qū)區(qū)從八品真人,但畢竟也是正經(jīng)的封號真人,此時代表著大成的顏面。
公然殺掉他,很輕松,但之后可能的后果,卻是可以預料的。
“眼下,確實是不太好辦?!?p> 竹山陰沒有動怒,這本來就是預演之中,必然會發(fā)生的事情。
“這小子是在警告我,嘿,小輩猖狂,若非假借大成龍氣之威,就憑你也配與我坐而論道?”
“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秘境所屬,既在大成境內(nèi),斷然不會允許外人插手?!?p> “我雖然名義上也得了大成太祖的封賞,但一來,時日久遠,二來,那封賞僅僅是賜了一身道袍,并一些酒食······”
竹山陰不禁回想起當初那道旨意宣至福地時,他的驚訝。
“堂堂天子圣旨,僅僅是給了身道袍,贈了點靈食,請我吃了一頓飯,喝了點酒,也太吝嗇了些······”
道袍代表著大成的承認,竹山教因此可以傳承有序,給了他傳教不少便利。
然而除此之外,旨意之上,就只盤桓著少許白氣,略微給了點靈力滋潤而已。
這還不如沒有,倒像是專門打發(fā)人似的。
有點調(diào)侃人的意味。
至今,他都能想到那個家伙的可惡嘴臉。
看啊,當年你騎著高頭大馬,路過我家,打發(fā)我一串錢,那時你多威風?。?p> 可一轉(zhuǎn)眼,匆匆?guī)资?,如今我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你呢?
巴巴地守著深山老林,指望著悟出上層道法。
看你日子過得那么可憐,辛苦熬日子,我就打發(fā)人,給你送點滋潤吧。
無非是這種心理罷了。
小人得志!
在心里哼了一聲,竹山陰又回歸了現(xiàn)實。
“秘境開啟時間不長,而且能進入的人數(shù)也有限,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想來你也是不想錯過的!”
竹山陰試圖利誘:
“我可以告訴你,真人之后,步步艱辛,每一層都需要許多積累,你光靠汲取散逸在外的零散靈機,到死也摸不著后面的路!”
“這處秘境卻坐落于昔日一處仙道龍脈之上,雖說龍脈已枯,但余氣尚在,恰逢天地大數(shù),秘境出世,在此沐浴仙氣而存續(xù)至今,如今已經(jīng)是一等一的洞天世界!”
那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有秘境出現(xiàn)?!
天地大數(shù),又是什么?
魏嘉心中謎團不斷未曾解開,反而又多了幾個。
“天地大數(shù)是什么,給你解釋起來很麻煩,簡單來說,就是一種與現(xiàn)下大不相同的歷法,傳聞與神話時代有關(guān)?!?p> “你只要知道,靈力潮汐是有跡可循,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自行漲落,因此秘境之事,古已有之?!?p> “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多次靈潮消長的痕跡,也流傳下來一些秘聞?!?p> “天成洞天福地,并非單純地氣積累所致,或者說,福地可以算是地氣開辟的細微空間,但洞天小界,卻不是。”
“它必須先有秘境,作為一枚種子,澆灌以龍脈地氣之類,才能最終成型?!?p> “如今存世的所謂洞天,大多都是如此形成,傳聞其中有著星辰天體,與常世截然不同的規(guī)則?!?p> “洞天之主,在古時紀元,便是一地神道諸侯,尊為真君?!?p> 竹山陰面色極為鄭重:
“雖然不知為何,如今已經(jīng)不見洞天現(xiàn)世,但據(jù)我所知,上一次靈汐復蘇,曾有洞天回歸常世,宣傳仙道妙法,也就是如今所謂仙話的最初原型。”
真君即真宰。
隱隱有君格之意。
冠以真君之名,必定非凡,縱然不及道君名號顯眼,但近乎諸侯。
此世修行人,大抵都以修成真人為目標,極少數(shù)才知曉真君的含義。
魏嘉也是直至此時,才明白,真君以及真人的原本意思。
“原來如此,真人,是福地之主;真君,是洞天之主?!?p> “那地仙、天仙·······天地人神鬼五仙之說呢?”
難得遇到機會,魏嘉請教著:
“似乎天地五仙之說中,并沒有提及真人、真君?”
竹山陰輕蔑地一笑:
“那是世俗人偽造經(jīng)典,杜撰而出!”
“所謂鬼仙,不過是清明之鬼,大族家鬼,多有此類,不過有一二靈驗,卻不算稀奇。”
“人仙不過保養(yǎng)有度,少病少災,這是醫(yī)術(shù)、保養(yǎng)兼而有之,加上出身富貴,跟修行有什么關(guān)系?”
“地仙不過是洞天福地之中仆役、官吏而已,天仙則是洞天之仙官,也是仆役官吏一流,有什么稀奇?”
“倒是神仙,卻不可輕視,說得是正神,但又跟所謂仙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五仙之說,只有地仙、天仙實際有過,道派子弟修積功德,死后陰靈上升福地、洞天,依據(jù)生前功過予以賞罰、擢升?!?p> “這便是所謂仙了?!?p> “福地之仙官,有數(shù)等,因居于福地,名為地仙;洞天高懸世外,又可分為地仙、天仙兩重,其中下等稱作地仙,中上等稱作天仙?!?p> “所謂仙道成就,所謂南宮列仙,所謂名錄仙籍,只是飛升過去做個小官小吏而已?!?p> 竹山陰不屑一顧,魏嘉卻頗有些感觸,點頭贊著:
“這洞天福地,倒是頗有意思,以后我有洞天,也可以效仿?!?p> “也挺好的,就接濟下親朋故舊,也給個仙官做做,生前不能富貴,死了給住美宅別墅,也不錯?!?p> 竹山陰沒有多少閑心,眼見著已經(jīng)逗留了一陣,他打算問個清楚明白:
“那小輩,你下定決心沒?”
“我現(xiàn)在就要走!”
魏嘉微微合手作禮,鄭重以對:
“請前輩手下留情!”
話雖這么說,周身鼓蕩起強烈的靈汐,濃郁的白光,透出體外。
整個人儼然如同漢白玉雕塑一般。
內(nèi)里更是析出絲絲淡紅之光,如同血線。
竹山陰嗤笑了一聲。
這小輩,還不是怕死得要命?
“留情?我當然會留情!”
下一瞬,他微怒出手,剎那間,天地間劃過一道淡紅色雷霆。
咔嚓一下,明亮的電光,好似分離了天地。
來不及反應,護體的白光就遭遇了重創(chuàng),意識仿佛被凍結(jié)。
好似斷線風箏一樣,魏嘉向后墜落,恰恰落入了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