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去往東胡的包袱,我們的隊伍來時帶了數(shù)百個箱子,這回離開也不能帶上,博端格雖然說會幫我們好好保管,可這是殿下所有的嫁妝,祝冬和我蹲在箱子邊像守財奴一樣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我們在失韋這些日子,竟然連一箱子金瓜子都沒有花完。
我們啟程去東胡的那天,早上天氣還是好好的,下午就落了小冰雹,偏偏我們騎的是馬,半晌,被那冰雹砸了個結(jié)實,我們互相接應(yīng)著半道下了馬,找了個小村莊先行躲避。
借避的主人家為我們端了茶,喝了熱茶,身上總歸得了些暖氣,我們在堂屋里同主人說話,一抬眼便能看見大門前的行人,有急急忙忙躲避的村人,還有忙著把牛羊牽回圈中的,我聽他們說的話還是失韋話,便知我們這些人暫時還沒有騎離失韋部落,失韋草原真是寬廣,沒有邊界似的,我們騎馬三個時辰,還沒有見到任何其他部族的人。
雨師乘歌告訴我們,失韋部族有固定的通行路線,如果沒有當(dāng)?shù)厝藥ьI(lǐng),非常容易在草原上迷失路途,慶幸的是這一路博端格都會和我們同行,失韋小部族的人對他和雨師乘歌十分尊敬,我們順帶著也沾了光。
外面的冰雹來得快走得也快,和祝冬的脾氣差不多。
等我們徹底離開失韋邊界,看見正經(jīng)的集市,已經(jīng)是三天以后,祝冬晚上睡覺拉開我的被子,非要看看我的胯是不是和她一樣被磨出了血,我被她鬧極了把被子一蓋,蒙住了她的眼睛。
“要是到了涼州,我請你去吃明光樓。”她掀開被子同我說。
“明光樓?”
祝冬解釋說,明光樓是涼州城有名的食館,最好吃的莫過于魚春,春天的魚兒肚中有子,蒸著吃不如加豆瓣炒香了下酒,沾著蝦醬吃更是人間美味,從前她在家里每個生辰都要從東胡的涼州城遠(yuǎn)購魚春,涼州城的魚春入口生香,唇齒升天。
我搖搖頭,從來不曾吃過魚春,魚春就是魚子,南魏宮里沒有這玩意,說是不能吃不見天的子,雞子,魚子都是這一類沒有見天的東西??涩F(xiàn)在是冬天,還不是最冷的時候,等春天到還要好幾個月,看來祝冬已經(jīng)做好了在東胡長久等待南魏使者的打算,我不這么認(rèn)為,總以為南魏很快就會派人來接應(yīng)我們,或者是北齊的軍隊,浩浩湯湯來東胡迎接半道遇阻的景律公主。
我道,“我母親說吃了這個長不高。”
她頗為失望,“那你可要錯過美味了?!?p> 片刻后摟著我的肩膀道:“等我們進(jìn)了東胡人的地界,總能找到一塊吃飯的地,我到時候帶你去嘗嘗?!?p> 我們白日里尋了家新的客棧,只是剛離開失韋,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草地不在腳下,光禿禿一片。
雨師乘歌和博端格兩人很晚才回來,我們聚在景律公主的房間里,商量明日的行程。
即墨緲問博端格,“今日可送出去了?”
他頓了一頓看我,又對她說,“不勞費心。”
我緊接著問,“送出去信件嗎?”
“我何時把信件交給了你們?”景律公主道。
“不是信件?!庇陰煶烁锜o奈,“是……是別的。”
我要追著問,祝冬攔住我不讓我再刺探,那些話到了嘴邊只好送回去,我隱隱明白這三個人在做一件排除了我和祝冬還有景律公主的私事,他們不告訴我們,祝冬也不稀罕參與,可我很想看破他們的暗語,被劃分成另外一派總是讓人不舒服。
客棧外面有木魚的沉頓之聲,忽遠(yuǎn)忽近,我說,“這么晚還有僧人化緣?”
“不是化緣,是賣小食的攤子,天黑了怕擾民,故此持著木魚叫賣。”雨師乘歌說。
博端格飲了幾口茶,放下茶盞問我,“要吃雨燕嗎?”
“什么是雨燕?”我問。
“云吞?!本奥晒鞯吐?。
真奇怪,云吞就是云吞,怎的有了新名字叫雨燕,云吞生于南魏為云吞,生于東胡便成了雨燕,和橘生南國為橘,橘生北國為枳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是砸碎的嫩豬肉?”我和博端格邊走邊說,祝冬說外面太冷,她不想出去吹風(fēng)。
出了客棧,外面的風(fēng)果然割人得厲害,我還在問他,“是豬肉餡和芹菜嗎?”
“不是,是蝦餡,加上蔥花和干菜,從前我和乘歌都很喜歡吃這個?!?p> 我們想找個背風(fēng)的桌子坐下吃,可攤主拉開擔(dān)上的抽屜,下開了雨燕后說他們這里都是站著吃,沒有桌子和長椅。
博端格問我還吃嗎?我說,吃,為什么不吃呢!我聞到那香氣已經(jīng)走不動路。
我和他站著吃完了一碗雨燕,別看他高高大大的一個人,吃起東西比我慢得不是一星半點,他閉上嘴咀嚼,一只雨燕要分五六口才能食完,而我一口一個,不一會兒一碗就見了底,回想起來,那天晚上,他邊吃邊同我說笑,無論是在草原上,還是日后在東胡,我再也沒能見過他笑得那樣歡快。
他頗為遺憾說,“要是永遠(yuǎn)能這樣就好了?!?p> “可是雨燕吃多也會膩味?!蔽姨嵝阉馈?p> 他被我打斷,碗里還剩下兩只沒有吃。
“你不吃完?”
“嗯,晚飯已經(jīng)吃了很多?!?p> 我搖搖頭道,“得虧你沒生在平常人家,不然非是餓死的命數(shù)?!?p> 接過他的碗筷,把他剩下的雨燕吃了個干凈,又把他的湯汁都送進(jìn)了肚子。
他愣愣地在一邊看我扒著他用過的碗勺,吃完他碗里的東西,許久說道,“我是沒有挨過餓,但是餓死是一種好死法,比……大多數(shù)要來得痛快。”
“你說什么?”我沒聽懂他的意思。
他不回答我,我自言自語道,“等我回去,也要給我哥哥和母親做雨燕,我看用料簡單,一定能做得好。”
“回哪里去?”
“南魏啊?!?p> “呵——”他像是哈了一口氣,又像是輕輕一笑。
我那個時候太小,沒有明白,太多時候,我們和最愛的人根本沒有告別的時間。
暫時離開和永遠(yuǎn)離開,只有短暫陣痛和長久鈍痛之分。我甚至最后才明白,我不是沒有長大,是我一直不承認(rèn)長大,我不愿意失去做孩子的機會,不愿意失去在哥哥眼中撒嬌,在母親懷里撒野的機會。
景律公主出嫁前同我嗟嘆,很多人離開家便再也回不去了,我沒有想過,我日后就是那很多人之中的一個。
臨走之時,我又買下了一個瓷碗,是攤主最大的瓷碗,買了整整一碗雨燕回去,想著她們看見了一定會很開心。
我護(hù)在懷里,怕瓷碗的熱很快被冷風(fēng)帶走,小心翼翼,又怕打破瓷碗灑了一地。
走了半晌,身邊卻沒有人說話,一回頭,博端格還站在攤子不遠(yuǎn)處,他離我有些距離,我對他喊道,“你還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快步跟上了我,回去的一路都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