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半前,衢州明月湖中的一艘精致畫舫。
船上正是趁著雨后初晴出游的衢州大戶的次女范茵,她年芳十七,美麗但臉色有些蒼白,正托著香腮呆呆的看著窗外。
她的丫鬟進(jìn)船艙來報:“小姐,船夫說,撈起了湖面的一個油紙包,沒想到里面居然是本書……”
“書?”范茵因?yàn)閺男∩眢w欠佳,出門玩得少,在屋里看書多,就喜歡看各種各樣的雜書,湖面漂的書,她有興趣:“拿來我瞧瞧?!?p> 打開丫鬟拿來的油紙包,范茵真看到了一本書,一本古舊的醫(yī)書《羅甲醫(yī)經(jīng)》,書角都好像有燒壞的痕跡,而翻開書封面,里面的字如扭曲的符號,只有幾個字能勉強(qiáng)識別,但是還是不懂寫了什么。
越是看不明白,范茵越是有興趣。游湖回來,范茵小姐一直隨身帶著這本書,日也看,夜也翻,甚至抱著書睡覺。直到兩個多月后,有次她在花園石階上差點(diǎn)摔一跤,有人穩(wěn)穩(wěn)的扶住了她。
這是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眼角帶著邪魅,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多謝小姐兩個月的愛護(hù),幫我度過此劫?!?p> 范茵連連擺手:“你是誰?怎么進(jìn)的我家的花園?誰愛護(hù)你,別亂說!”
男子笑了笑,低聲說:“昨晚小姐還抱著我睡覺呢?!?p> “你胡說什么?”范茵惱怒了。
想到人類與魔族人習(xí)俗不同,人類都不能隨意調(diào)情,男子連忙收斂了些,說:“小姐勿惱。我叫做羅甲,其實(shí)就是小姐從湖里撈出來的那本醫(yī)術(shù)?!?p> “什么?你是一本書?”
“我的本體就是醫(yī)書。我是魔族。”
范茵大吃一驚:“魔?……你想對我做什么?”
“我不想干嘛。只想報答姑娘收留之恩?!?p> “不必!不必……你馬上走就是報恩了。對了,不要告訴別人我救了你?!?p> “這個自然?!绷_甲笑了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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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就像人生小插曲一樣,范茵小姐很快就快忘了。直到有一次她病倒,醒來時赫然看到羅甲就坐在床頭給她診脈,表情凝重。范茵的母親——范家夫人在旁急切的問:“羅神醫(yī),小女平素身體不好,但是還沒這么嚴(yán)重的吐血。她病情怎么加重了?該如何是好?”
羅甲表情復(fù)雜的看了范茵一眼,說:“夫人,借一步說話。”
避開了范茵,也避開了下人,羅甲低聲問夫人:“……呃,請問夫人,小姐是否與人有仇怨?”
“小女幾乎足不出戶,與人哪來的仇怨?”范茵母親很不解。
“小姐不是病,是中毒,間斷的中毒,而且已經(jīng)數(shù)年了?!?p> 于是兩人便商定,范夫人著手暗中調(diào)查下毒的人,同時,羅甲進(jìn)行解毒。半月后,下毒之人雖然沒查出來,好在范茵的毒基本解了。
解毒才幾天,范茵又暈倒了。
羅甲再次被請來,發(fā)現(xiàn)她又被下毒了。此次解毒,遠(yuǎn)比第一次困難,這毒來得兇險是因?yàn)槠涑煞趾荻尽5且簿吞峁┝瞬簧倬€索,比如其中一味毒物火蜈蚣的來源。羅甲對于藥材市場的流動更容易追查到,轉(zhuǎn)了兩個彎后確認(rèn)了購買人來自范家,原來是范家長女記恨自己妹妹,才連續(xù)下毒。
家中丑事雖被范茵父母掩蓋了,但是還是把范茵送到了城外別莊慢慢修養(yǎng),畢竟這次毒過于厲害了。夫妻覺得對不起次女,特地請了羅神醫(yī)隔天上門一次幫助她療養(yǎng)。這一來二去,范茵小姐和羅甲也自然相熟了,范茵也逐漸知道了羅甲離開魔族的原由。
魔族之人中,有不少主戰(zhàn)派希望能利用魔神降世的機(jī)會,一舉打敗人類,其中猙王更是想成為天地之主。但是上千年和人類的斗爭,即使曾經(jīng)成功應(yīng)用過魔神的力量,但是魔族最終并沒有真正打敗人類,因?yàn)槿祟愔械男扌姓吡ν炜駷?。所以魔族中不少人厭倦了?zhàn)爭,愿意避世隱居、安樂一生,包括僅剩幾人的魔醫(yī)一族。但是主戰(zhàn)的猙王逼迫魔醫(yī)留在魔軍中,魔醫(yī)的族長羅甲與其爭執(zhí)不下,脫離了魔族,漂泊于人類的地域中。
魔族的世界太過遙遠(yuǎn)。范茵只是從羅甲的角度出發(fā),覺得羅甲的選擇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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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一個晴朗的午后,范茵正看書,她姐姐的未婚夫婿、范茵一直喊哥哥的男人闖入,硬拉著她的手表白,要逃婚帶她走,范茵還沒來得及駁斥,她姐姐跟著闖進(jìn)來,痛斥妹妹無恥,勾引姐夫。范茵辯解卻無人肯聽,她的心開始絞痛。所幸羅甲也來了,一手拎起一個,把兩人丟出門外。
“你是什么人?居然進(jìn)小茵的閨房?”范茵未來的姐夫從地上坐起,指著羅甲喝到。
“你是何人?居然幫著那個不知廉恥的小賤人!”范茵姐姐也在咆哮。
羅甲關(guān)上范茵的房門,轉(zhuǎn)身說:“你們的問題自己解決,與她無關(guān)!她從未介入你們的感情。”聲音雖然不大,卻異常的冷冰冰。
未婚的姐夫還要反駁:“她一直以來,對我都是含情脈脈的……”
這話引來了范茵姐姐的怒目,她狠狠的看著羅甲身后的門。
“鐘情你?你也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羅甲嗤笑一聲:“把她的禮貌當(dāng)做愛慕,還以此來騷擾她,不知禮數(shù),鬧得姐妹生嫌隙,你還算什么男人?”
“我……”堵得姐夫無法言語。
范茵姐姐卻還是惡狠狠的:“就知道扮柔弱?騙了一個又一個?!?p> 這話引起了羅甲心中的極度氣憤,但是他怒極反笑,一把抓住范茵姐姐的領(lǐng)口提到眼前說:“她是扮柔弱還是被你毒成體弱,你應(yīng)該很清楚吧?要不要請壽安堂的小張說說火蜈蚣的買家是個多么美麗的小姐?”
沒想到已經(jīng)被識破了,這話嚇得范茵姐姐連連發(fā)抖。
姐姐的未婚夫還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羅甲指著他,又指了指跌坐在地上的范茵姐姐說:“范茵她已有愛人,和你們倆的骯臟事也沒半點(diǎn)瓜葛。別再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她愛人是誰?”未來的姐夫還想再問。
“滾!”
打發(fā)了姐姐和她的未婚夫,羅甲走進(jìn)范茵房間,看到她一直在聽門口的動靜,臉色好多了。
范茵甚至有了好心情來調(diào)侃:“我的愛人是誰?”
“不是我嗎?”羅甲戲謔的說。
范茵收了笑容,低頭不語。他還真說對了,她愛上了魔族人!但是,她也知道她體質(zhì)已壞,連續(xù)中毒損失了身體的根本,難以頤享天年,而魔族本就比人類長壽,即使在一起也是拖累。
“怎么?還是不舒服?”看到范茵臉色不佳,羅甲也擔(dān)憂起來。
“沒事。你今天怎么過來了?”
羅甲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的書:“我昨天正好買到了你上次提到的話本子,給你送過來。”
“……謝謝?!狈兑鸬吐暤乐x。
“毒已經(jīng)解了,我能做的有限。本月下旬我就走了?!?p> “……好”。范茵的聲音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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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卻沒能離開。七天后,在魔族猙王的人追殺羅甲時,范茵卻替羅甲擋住了重重一擊,奄奄一息。羅甲一邊救治范茵,一邊忍受著撕心痛楚。待到范茵康復(fù)時,羅甲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他說:“嫁給我吧?!?p> “你不必內(nèi)疚的,你應(yīng)該知道我本來就活不了很久……”范茵不想羅甲因?yàn)楦屑ざ⑺?p> 羅甲答非所問:“人類的求親是不是還要請媒人下聘禮?”
范茵抓住羅甲,看著他的眼睛:“羅甲,你也救過我,我們算是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p> “茵兒,魔族之人只娶愛人,不娶恩人。你只需要確定,你對我可有情?有情就嫁?!?p> “我,也只嫁愛人。所以,我嫁?!狈兑鸷鴾I,但是真心笑了。
他們的婚事很順利,范茵的父母覺得自己身體虛弱的女兒嫁給神醫(yī)是一種福氣?;楹髢扇苏医杩陔x開了衢州,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她已出嫁的姐姐。
羅甲很會照顧人,所以雖然各處漂泊,但是兩人相互為伴,范茵覺得從未有過的幸福。只有一點(diǎn),也許魔族人對感情比較直接,關(guān)上房門后羅甲的熱情,讓范茵覺得招架不住。
好景不長。
婚后不到半年,范茵突然病倒,而且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羅甲用盡人類和魔族的各種藥物和治療方法,但是始終不見效。
他看著妻子,哭了。
“別哭啊,原來夫君還有這么沒風(fēng)度時候。我本也身體不好,你知道的。”范茵卻笑著安慰他。
“不,都怪我?!绷_甲說:“你這不是病,是因我的詛咒?!?p> “什么詛咒?”
“我當(dāng)時脫離魔族時,猙王曾經(jīng)怨惱我,咒我無法與愛人長期廝守?!?p> “原來如此。但是如果你不來人類之地,也許我半年前就沒命了,所以我還是賺了不少歲月。你讓我的人生完滿了,只是我們夫妻緣淺?!狈兑饻厝岬目窟M(jìn)羅甲懷里。
羅甲緊緊的回抱住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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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呢?”尹念都聽得入迷了,追問。
單單瘦瘦的女人回答:“后來?后來我死了。夫君不忍我被鬼差拘走,和鬼差大戰(zhàn)一場,硬是留下了我的鬼魂,但是他也因此上了鬼界的黑名單?!?p> 成海問羅甲:“從此,你開始為你的妻子找活人身體,讓她依附?”
羅甲點(diǎn)頭。
“那,為何是十五天?而不是完全納為己有?”成海想知道這個,常常換身體既麻煩,也容易被察覺。而且很多鬼,一旦上身,習(xí)慣了人身的溫暖,就不想再離開那具驅(qū)殼。
“那當(dāng)然不行!人家也是有親人、有朋友的,失去她該多么痛苦?!迸死硭鶓?yīng)當(dāng)?shù)幕卮穑骸拔?,我只是借住一下。夫君說,附身十五天不會損傷人類元?dú)狻!?p> 確實(shí)如此。成海繼續(xù)問羅甲:“那也可以不必借人家軀體……”以鬼的方式,也可以陪伴他。
“是啊?!币钜埠闷妫骸拔壹揖陀幸粋€鬼,也沒給她找身體?!迸硌┟罚F(xiàn)在還在孜羅山后山呆著呢。
羅甲詫異的看了成海一眼,說:“我就是希望愛人有身體?!饶阌錾狭诉@種情況,你就會明白我為什么要這么做,而且為何要盡量找已婚婦人讓茵兒附身。”
成海也不是很明白深意,他回到主要問題上繼續(xù)問:“這十五天,你夫人使用的是這位霍二小姐的身體。你能恢復(fù)她的記憶嗎?半月前,她落到你手里以前,正好在追尋一個失蹤的嬰兒?!?p> 羅甲看了霍艷霞一眼,說:“可以,但我還是恢復(fù)她十五天前那段時間的記憶。這半個月,還是不記得比較好?!?p> 想到羅甲對妻子的熱情,霍艷霞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心里未必過得去,還是不知道的好。成海點(diǎn)頭。
羅甲眼眸變紫,右手手指擠出幾滴血,在左手畫了一個符號,抬手推向霍艷霞。血跡符號似乎有了活性,從手心飄出,化成了紅色的微點(diǎn),飄散在霍艷霞身上。
霍艷霞一抖,那幾個時辰的記憶像小溪一樣流進(jìn)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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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的百日宴那晚,霍艷霞清楚的看到了七妹抱著穿著紅緞棉襖的小嬰兒悄悄的避開人,走向了花園,但是她追到假山邊卻沒了妹妹的蹤跡,她正著急,卻看到小姑娘從假山密道鉆了出來。一個她從來不知的密道!
她逮住了妹妹,發(fā)現(xiàn)小弟已經(jīng)不見了,一問才知道,七妹把自己的親生弟弟丟掉了!霍艷霞只得逼她打開密道,打算悄悄把弟弟抱回來,趁大家不注意放回去,不然七妹估計會被三叔三嬸揍死。結(jié)果才從廢棄院子的雜物間出來,就看到了一個黃衣女人的背影,手上就抱著個嬰孩。她連忙追了出去,打算搶回弟弟。
沒想到,她這個有些功夫的將門虎女居然追不上那個黃衣女人,那個女子的步法很輕飄也很快,如果不是一邊走一邊耐心的哄著孩子,怕是霍艷霞連她的背影都看不到了。她用盡全力追趕,一直到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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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破曉時。在晏城城外幾里外的一座山上大樹下,一個背著大弓的黃發(fā)少年正在等候,黃衣女人停下來了。
少年看似有些擔(dān)憂:“母親,你又抱來了一個娃娃呀。”
女人根本不看他,只是喜滋滋的看著懷里的霍家小公子,敷衍的回答:“是啊,看到他哭得好可憐,就抱了唄?!?p> “但是現(xiàn)在偷孩子似乎有些危險……”
“什么危險?”
“您忘了,他們正在準(zhǔn)備‘全童宴’……”
女子一聽,蹙起眉頭,說:“你不說我還忘了。我還是先回去吧,你在這里等幾天。”
“是,母親。”背弓少年很聽話,立刻拱手和女人告別,但是最后有點(diǎn)猶豫的補(bǔ)充:“我看他爺爺很疼他,小十三可能不會回去……”
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說:“就是給他機(jī)會作選擇。當(dāng)年也給過你機(jī)會作選擇的。”
“給不給我機(jī)會,我的選擇都是一樣的?!鄙倌旰軋詻Q的說。
她張開雙臂,背弓少年很溫順的靠過來,女人親了親他的額頭。
袖子一揮,女人居然原地消失了。少年也在一瞬間消失了。
霍艷霞驚訝的從躲藏的樹叢后跑出來,在他們消失的地點(diǎn)左看右看,居然毫無蹤跡,她無處可追。她頹喪的坐下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辦法了,已經(jīng)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圍了,回城再作打算吧。呆坐了一會兒,她緩緩站起來,但是忽然一陣迷茫,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