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焰連舟：吞風(fēng)
說罷，臂膀上肌肉一繃，頓時青筋暴起，手中月牙鏟拔地而起向上劈去，那動作之快竟似飚起一陣夾著熱氣的狂風(fēng)席卷而來。
斷樓不提防他突然出手，毫無防備，這一陣杖風(fēng)吹在臉上竟似割肉一般疼痛，連忙屏息凝神，看那沙幫主一頓足踏起數(shù)尺高的黑煙，和身撲來。心下一怯，手里的清玉劍又軟，不敢硬接，腳掌連連向后踏，運足了力氣要躲開這一招，可那月牙鏟來得也是飛快，當(dāng)頭一劈，只聽喀喇喇連聲巨響，船上甲板本就燒得焦脆，這一下連帶著下面的龍骨、支柱盡皆碎裂。在船艙里憋了許久的大火刷得一下噴了出來，舔著殘存無幾的桅桿。再看那月牙鏟，連著鏟柄的一半都已經(jīng)沒入火焰中，那最遠(yuǎn)處的火舌，離斷樓的腳只有不到半尺遠(yuǎn)。
斷樓連忙又跳開數(shù)步，這才意識到方才慌亂之中差點中招，暗暗罵自己道：“我當(dāng)真是糊涂了，此人就算不如師父，武功也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還有什么心思在這里胡思亂想？當(dāng)心連命都保不住了！”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抵擋這桿鐵鏟。
他自知內(nèi)功不如對方，便要在招式和速度上討巧，倒有些慶幸之前是將墨玄劍交給了完顏翎，不然自己勁道不足，單用墨玄劍法面對這個人可是毫無勝算。
那邊沙幫主也略有驚詫，但略加思索，便轟得一聲拔出月牙鏟，沖過火墻便向著斷樓又斜削了過來。這一下來勢更猛，角度又極為古怪，專攻人腋窩，好在斷樓早有準(zhǔn)備，“嘿”地一聲雙腿交錯輕輕躍起，讓那鏟擦著鞋底削過。
沙幫主借勢周身一轉(zhuǎn)，大喝一聲道：“八方來風(fēng)！”手中月牙鏟驟然加快，只聽得哐哐啷啷一陣亂響，斷樓眼前四面八方全都是爍爍銀光，只能憑本能去接，漸漸就招架不住，眼見著一鏟就要向自己的肩上劈來，索性一扭身，撒開雙手雙腿順風(fēng)而走，像條軟蛇一樣滑溜溜地在縫隙里竄了出去——他這是危急關(guān)頭靈光一現(xiàn)，把醉鶴拳和清玉劍結(jié)合在一起，才有驚無險地躲過這下攻勢。
沙幫主見他連躲過自己數(shù)招，心里倒有些刮目相看，便一手將月牙鏟拄在地上，一手叉腰道：“小伙子輕功不錯，叫什么名字？”斷樓哼一聲道：“我叫斷樓，你方才說接過你三招就告訴我你是誰，現(xiàn)在我都接了你七八招了，該告訴我你是誰了吧？”
沙幫主大笑道：“好，我叫沙吞風(fēng)，江湖人稱鬼頭金雕的便是。你死了以后可以向你們的閻王爺告狀，看他敢不敢抓我！”
“沙吞風(fēng)？沙吞風(fēng)？”斷樓嘴里小聲念叨著。這個名，或這個姓，總覺得最近在哪里聽過。
然而此時來不及細(xì)想，沙吞風(fēng)已經(jīng)又攻了過來，又是烈烈風(fēng)響。不由得暗想他這杖法名目還真是古怪，說是“聽風(fēng)”，還不如說是“扇風(fēng)”，而且是一風(fēng)強過一風(fēng)。要是一般沒練過功夫的普通人，別說這百斤鐵鏟，就是光吹這風(fēng)，不死也要殘了。
好在斷樓的“醉鶴拳，飛蛇腿”講究的就是個順勢而動，倒正對了路子。眼下硬功是決然拼不過，速度招式恐怕也占不到便宜，只能且戰(zhàn)且躲且退，慢慢找機會跳船逃走。
沙吞風(fēng)和斷樓過了數(shù)招之后也看出來了，眼前這小子雖說躲得快，可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呵呵冷笑道：“臭小子，我看你能躲到幾時！”說著突然兩腮鼓起，雙目睜大——他本就形容丑陋，這一下更是面目可憎。
斷樓正不解其意，只見沙吞風(fēng)的嘴竟如同風(fēng)口一般，呼呼地向外噴出陣陣激突氣流，連停也不停。斷樓暗暗叫苦道：“這人的身體里是沒有心肝脾胃，只有肺嗎？怎么能一直如此吹氣，還叫什么吞風(fēng)，簡直就是噴風(fēng)！”
他到底見識少了些，看不出此時沙吞風(fēng)乃是鼻吸口出，吞吐不斷。此事說起來容易，可要同時讓口鼻出氣吸氣，非得苦苦練習(xí)一番不可。而要像沙吞風(fēng)這樣持續(xù)不斷又勁力十足，那更是要極高的內(nèi)功修為。雖然沒什么殺傷力，但斷樓已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醉鶴拳飛蛇腿固然可以順勢而動，但到底還要人主觀配合，這一下子失了洞察，動作上自然也就慢了。沙吞風(fēng)看他已經(jīng)不支，大笑道：“小子，你可還有什么遺言要給誰？我出家人大慈大悲，可以替你送個信！”
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兩人腳下的船艙突然炸裂，巨大的振波混著火氣將整個甲板撐爆開來。沙吞風(fēng)手里月牙鏟正要壓下，便被氣浪直直頂起，不由得翻身退后。只見一個黑影竄出，便將鐵鏟啊啊胡亂揮動了兩下。似乎聽見一聲輕輕的悶叫，便一閃而過。
沙吞風(fēng)站定，低頭往下面一看，一股火藥味撲鼻而來，嗆得他踉蹌了幾步。再往前看，一個紅衣鐵甲的女子，手持一柄烏黑的長劍，站在斷樓面前，便厲聲喝道：“你又是什么人？用火藥炸船，是想同歸于盡嗎？”
那女子哼一聲道：“我本來就想炸死你，只是船艙小了點，火藥多了點而已。什么同歸于盡，那是傻瓜才干的事情。”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狠狠瞪了斷樓一眼。
斷樓睜開眼睛一看，叫道：“翎兒，你怎么來了？”
完顏翎頭也不回道：“少廢話，快換劍。這把太丑我不喜歡，誰要幫你保管??！”說著一甩手將墨玄劍扔給了斷樓，斷樓接劍，也將清玉劍交給完顏翎，問道：“你想再試試墨玉劍陣？”完顏翎罵道：“這還用問，你是剛才給炸儍了嗎？”
沙吞風(fēng)呵呵笑道：“好，好！殺人成對，埋人成雙。臭小子，有這絕色的小美人給你陪葬，你也不虧了！”說著大喝一聲，向兩人沖去，完顏翎和斷樓輕輕躍起，墨玄清玉雙劍齊出，刷刷向著沙吞風(fēng)刺來，頓時拼作一團，不可開交。
單論武功，沙吞風(fēng)自然是遠(yuǎn)高于二人。但此時甲板殘破不堪，稍有不慎便會失足跌入火中，只得小心翼翼。倒讓斷樓和完顏翎這兩個輕盈路子的人占了便宜。
斗了幾十回合，竟?jié)u漸有點顧此失彼，心中氣惱。腳下一踏一躍而起，也不管兩人怎樣，啊啊啊大叫著只顧劈砍甲板，不一會兒便將船板全都劈碎，掉在船艙大火之中。
這樣，船中已經(jīng)無從落腳，三個人都只得站在船舷上。如此一來，落地點過于狹窄，完顏翎和斷樓的陣法都施展不開了。只得一前一后，將沙吞風(fēng)夾在中間?？缮惩田L(fēng)手里月牙鏟左劈右砍，不但力大而且出手奇快，兩人都有些抵擋不住。
沙吞風(fēng)笑道：“兩個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死在我沙吞風(fēng)手里，只能怪你們自己運氣不好了！”
“沙吞風(fēng)”三字一出，完顏翎腦中一個激靈，高聲道：“哼！手下的人倒是狂妄得很，我還道黃沙幫掌門是何等高手，原來也不過如此！”
沙吞風(fēng)一愣，他的黃沙幫并不屬于金宋兩國，雖然在西夏鼎鼎有名，但極少踏足中原，因此知道的人極少、認(rèn)識他的人更少，這小姑娘居然一下子看出他的來歷，倒令他有些慌張，驟然停手問道：“你這女娃娃居然知道我黃沙幫，你是西夏人嗎？”
完顏翎原本是胡亂猜的，沒想到真的猜中了，便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道：“哼！誰會聽說過你什么黃沙幫綠沙幫的，只不過我們之前見過了五條毒蟲，稍微教訓(xùn)了他們一下?！?p> 她說得輕描淡寫，沙吞風(fēng)臉上卻早已是青一塊紫一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道：“好啊，原來半個月之前，打敗我四個徒弟、破我黃沙陣的就是你們兩個！不錯，我正是黃沙幫幫主沙吞風(fēng)，今天就讓我跟你們好好玩玩！”
完顏翎嘻嘻笑道：“玩？你先去跟大柱子玩吧！”說著一躍便跳下了船。
沙吞風(fēng)一驚，趕過去向下一看，只見一艘小船，斷樓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上面，手里還那了一根鐵索，對沙吞風(fēng)道：“走你！”用力一拉，沙吞風(fēng)只聽得背后轟隆一聲巨響，回頭一看，那燃著大火的桅桿向著自己直直砸了下來，大驚失色，無路可走，便只能也縱身跳入了江中。
桅桿喀喇喇地倒下來，將那戰(zhàn)船縱著砸成了兩半。斷樓抓起小船上的木槳，一手扶住完顏翎，一手拼命地劃，總算逃出了火海?；仡^一看，那戰(zhàn)船已經(jīng)沒入了江水之中。
斷樓長出了一口氣，看看完顏翎道：“翎兒，你沒受傷吧？”完顏翎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怒喝：“兩個小兔崽子，敢暗算我！”兩人回頭一看，只見沙吞風(fēng)那壯大的身軀竟站在了一塊小小舢板上，以鐵鏟為槳向著自己沖了過來，都是駭然，心想這次決然斗不過了。
沙吞風(fēng)一邊叫罵著一邊劃槳，到了離二人數(shù)丈遠(yuǎn)的地方卻突然停了下來，豎起耳朵似乎在聽些什么。
二人有些奇怪，也屏息凝神，漸漸聽到似乎有口哨之聲，聲音悠長卻又極為尖銳，像是猛禽順風(fēng)而唳一般。向遠(yuǎn)處看去，依稀只見一艘燃了一半的船上，桅桿頂上似乎立著一個人影，只聽道：“沙幫主，柳先生有令，不可戀戰(zhàn)，快點回去！”
他這兩句話語氣平靜，似乎是隨口而說，三人卻在數(shù)十丈之外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nèi)功。
沙吞風(fēng)道：“這兩個小畜生辱我門派，又暗算于我，我豈能就此罷手？”那邊那人并不急躁，只是慢慢說道：“莫非，你連柳先生的話都不聽了？”
這一句話雖然仍氣息舒緩，可語氣之中卻已經(jīng)是含了些威脅的意思。沙吞風(fēng)猶豫了一下，恨恨地出了口氣，對二人道：“小雜種，算你們今天走運！”回身道：“何副掌門，我這就來！”腳下一踏，飛身而出，一道火光在斷樓眼前一閃，兩人都已不見了蹤影。
斷樓和完顏翎原本手握劍柄，已是打算拼死一搏，見沙吞風(fēng)已走，都是松了一口氣，也不及感嘆二人這神出鬼沒的輕功了。斷樓心想：這沙吞風(fēng)武功如此之高，遠(yuǎn)處那個何副掌門恐怕也非同小可。只是不知道那柳先生又是誰，竟能讓他們兩個言聽計從？想到此，不禁生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感。
回身一看，完顏翎站著的身子似乎有些搖晃，連忙走上前去?？此坪鯕庀⒍檀?、面色暈紅，伸手探探她的額頭，輕聲問道：“翎兒，你還好嗎？”
完顏翎搖搖頭，隨后又點點頭道：“沒事，就是累了，剛才火燒得有些難受。”她獨自撐舟趕來，又在火場中惡斗了這一場，此時確實已經(jīng)身心俱疲，一邊看著遠(yuǎn)處的火光，一邊自言自語道：“此人武功實在了得，若是再斗數(shù)十回合，我們非得落敗不可?！?p> 正說著，突然一陣眩暈，身子竟支撐不住，軟綿綿地靠在了斷樓的身上。
斷樓大驚，連忙扶完顏翎躺下。只見她剛才還發(fā)紅的臉突然間毫無血色，嘴唇青紫，似乎是中毒的跡象。突然想起完顏翎剛剛闖來的時候，那沙吞風(fēng)似乎是亂砍亂劈，難道……
斷樓不及細(xì)想，抱住完顏翎查看她的身上。左臂上方滲出殷紅血跡，方才在火場中，完顏翎穿的又是紅衣，斷樓才沒有看到。
他連忙撕開完顏翎的袖子，只見小臂處有一道四寸余長的傷口，雖然不深，可深層之中已經(jīng)露出紫黑之色，不禁失聲驚道：“他的月牙鏟……是血毒！”
完顏翎氣息微弱，輕聲道：“怪不得剛才覺得，那么癢……”斷樓道：“你先不要說話，我來幫你治傷?！睂⑼觐侓嵘碜訑[正側(cè)躺好，伸手點住左臂三處大穴，減緩血液流速。
斷樓在傷口上嗅了嗅，只聞到一股淡淡的澀味。他雖然不通醫(yī)術(shù)，但聽母親說過，這往往越厲害的毒，越?jīng)]有什么刺激的味道，這毒只怕也甚是厲害。
斷樓俯下身，貼著完顏翎的耳朵輕輕道：“翎兒別怕，你受傷時間還不長，我抓緊幫你把毒吸出來，就不會有事的。但可能有點疼，你忍著點！”
完顏翎輕輕嗯了一聲，斷樓將嘴貼在傷口上，感到完顏翎的胳膊似乎在微微顫抖，便吸得又慢了些。吸了半口之后，斷樓回頭想將毒血吐出去，卻突然感覺唇舌麻木、雙眼發(fā)暈，剛直起來的身子險些又跌倒?；瘟藘苫沃?，總算穩(wěn)住了，一口黑血吐出，嘴中的麻木卻沒有減少，而且剛才似乎有一些順著咽喉流入腹中，頓時感覺陣陣絞痛。
完顏翎雖然躺著，但也感覺到了斷樓的異樣，扭過頭來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也中毒了？快，快別吸了！”說著，便伸出手要拉住斷樓。
斷樓忙道：“沒事沒事！”一把捉住完顏翎的手，聞一聞道：“我說剛才怎么那么嗆，你的手剛剛拿過火藥，一口氣差點把我嗆暈過去！”說罷做個鬼臉，假裝做出捏住鼻子的樣子，暗暗用小指頂住食道，又附身吸了一口，回頭吐出。
完顏翎仍然是面色蒼白，但漸漸恢復(fù)了些，輕輕呸一聲頂嘴道：“好意思說，還不是為了你這個不要命的笨蛋！”斷樓道：“好好好，我笨，我傻，可你不是聰明得很嗎？還搞什么火藥炸船，差點連命都丟了！”
完顏翎閉上眼睛，喃喃道：“誰讓我這個聰明的腦袋里，裝的只有一個傻瓜！”
斷樓微微一怔，看看完顏翎的傷口，真想狠狠抽自己兩下。不由得又想起冷畫山臨走之前傳授的“頂不若下”那幾句云里霧里的口訣，恨恨地道：“只可惜師父教給我的內(nèi)功心法還沒有完全參透，不然我一定對付得了他！”
完顏翎知道斷樓這是在自責(zé)，睜開眼睛勉強笑笑，岔開話題道：“總是聽你夸你那師傅如何如何厲害，可我連見都沒見過，以后有機會，也讓他教教我功夫??？”斷樓道：“我也是很久沒有見我?guī)煾噶?，那一年他要娶親，說是三天后就回來，可以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p> 完顏翎哼一聲扭過頭道：“人家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說不定是你師父生了個女兒，想許配給你呢……”
話沒說完，斷樓猛地一吸，一大口毒血涌出，疼得完顏翎啊地叫了出來，嗔怪著在斷樓背上打了一下道：“干什么？想疼死我去娶你師父的女兒?。俊?p> 斷樓直起身，回頭吐出毒血，對完顏翎笑道：“讓你瞎說，都受傷了，還在這里開玩笑。”再看傷口，已經(jīng)可見紅色鮮血，知道是毒已經(jīng)排盡了，便解開衣領(lǐng)，從里襯的衣服上撕下一條細(xì)布，給完顏翎包扎好。
兩人的小船慢慢地漂著，漸漸來到了岸邊?？匆娦切腔鸸猓炙坪跤腥嗽诤皟扇说拿?。來到岸邊一看，是訛魯補和一干人馬，正在江邊四處喊問，便答應(yīng)了一聲。
看見二人的小船，訛魯補大喜，連忙讓人把船拉過來，對二人道：“公主，巴圖魯將軍，你們沒事吧？四殿下正派人到處找你們呢，快隨末將回營吧！”
斷樓笑道：“果然還是四哥記掛我們，走吧翎兒，我們回去請功邀賞！”說罷扶著完顏翎站起身，可雙腿剛一伸直，忽然眼前一黑，頓時站立不住，只依稀聽見完顏翎一聲驚呼，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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