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濟恒的假期

　　大家都說：“快去看看！這是誰呀？”話音還沒落地下，支書就趔趄著進了門，很顯然，他是喝醉了。

　　張書毅心里一驚，揣測道，自從因為分地的事情和支書鬧掰，他已經(jīng)好久不跟支書說話了，見了支書就跟見著瘟神一樣，繞著走，躲得遠遠的，就是走個頂著碰，他也沉著臉，不理支書，不和他打招呼。

　　不是自己小心眼，實在是支書太欺負人，明明自己能分到河邊的那塊肥地，他卻動了手腳，弄了塊撂荒地給他，種啥啥不長。

　　今天他這是唱得那一出戲呢？這時候到家里來，難道是找別扭的？張書毅臉上的肌肉一下繃緊了，剛剛的笑容還沒散盡，余下的笑凍結(jié)在臉上一樣，表情變得復(fù)雜而可笑。

　　支書撥拉開要扶他的人，大聲說：“別扶我！我沒喝多。老張！你家里出了這么大的喜事兒，也不告訴我一聲。我要給你道喜！咱們這個小屯子，還從來沒人考出去呢！你家這是第一個?？磥?，念書不白念??！”

　　大家慌忙給支書讓座，喬桂芳倒一杯茶遞給他。支書眼里泛著紅血絲，矮矮胖胖的身材，顯得四肢出奇地短，他見屋子里人多，立刻興奮起來，像是對著廣播站的播音喇叭講話似的說：“我們大家都要向老張學(xué)習(xí)?。】纯蠢蠌埮囵B(yǎng)的孩子，多有出息啊。老三今年考上師范學(xué)校了，老二明年要考大學(xué)。對吧？明年要考大學(xué)呢？”說著，用力一揮手，沒想到，他用力過猛，整個人一下子從炕沿上滑下來。

　　幸虧旁邊的人反應(yīng)快，把他抓住了，他沒摔到地上，大家把扶他好，讓他重新坐在炕沿上。

　　一屋子人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個女人尖聲說：“你以為這是在開大會呢？一見人多，你的話匣子就自動打開了。”另一個女人也跟著調(diào)笑說：“我說支書，你家嫂子今天做的啥好菜呀？你灌了這么多黃湯！下次有好酒，也拿出來孝敬孝敬我們！”

　　本來已經(jīng)擁擠不堪的屋子，被女人男人們的哄笑聲塞得更滿了，幾乎撐破了窗子。張書毅臉上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臉色緩和多了。

　　這話在支書那里，像是風(fēng)吹過玉米地，只沙沙響了幾聲，便寂靜下來。他豎起耳朵，努力地想弄明白她們說的是什么，可是，腦子卻不聽他的支配，他嘴動了動，卻一點聲也沒發(fā)出來。

　　忽然，支書頭一歪，一下趴在炕桌上。大家一驚，有人說：“哎呀！他喝得太多了，趕緊把他送回家吧！別讓他自己走了，出點啥事兒可擔(dān)不起。”“是?。】禳c！快點！”

　　幾個男人七手八腳地把支書扶起來，連拉帶拽地往外走，其他人也都跟著告辭回家。

　　瞧著客人們走遠了，濟恒轉(zhuǎn)身關(guān)上院門，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也不想回屋子里，索性坐在院子里發(fā)呆。

　　剛剛的喧鬧，像是夢境一樣，忽然間來了，又忽然間消失，家里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連狗都不叫一聲，好像那熱鬧跟隨著客人走了。

　　今晚沒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星大而明亮，點綴在深邃遼遠的天幕上，像是正月十五墳地里給逝去的先人放的燈，或明或暗，閃閃爍爍，遠遠望去有種神秘莫測的懸幻之感。

　　濟恒心情很復(fù)雜，濟浩考上師范學(xué)校，他高興，卻又不太是滋味。

　　高興的是，濟浩總算擺脫了種地的命運，將來畢業(yè)了當(dāng)老師，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不開心的是，其實，這是濟浩為了家里做的犧牲，憑他鄉(xiāng)里會考第一的學(xué)習(xí)成績，考重點高中，再考大學(xué)，前途一片光明。濟浩的班主任，也是濟恒曾經(jīng)的班主任，曾經(jīng)讓濟恒勸濟浩，動員他報重點高中，說他不報重點高中實在太可惜。

　　濟浩那么小，竟然會替父母分憂了，相比之下，自己這幾個月來，沉溺于自己的情感漩渦中，任由其擺布，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真是令人羞愧，無地自容。

　　汪老師說得對，現(xiàn)在的自己，沒資格談戀愛，那是衣食無憂人的專利。

　　自己別無選擇，只有學(xué)習(xí)這條路能改變命運，濟浩考了個師范學(xué)校，都能讓全屯子的人羨慕不已。如果自己考上大學(xué)，父母該多高興啊，屯子里來祝賀的人，更要踩破自家的門坎兒了。如果考上大學(xué)，純熙媽媽的態(tài)度會轉(zhuǎn)變嗎？哎！怎么念頭又轉(zhuǎn)到她的身上了？她此刻在做什么呢？

　　濟恒懊惱地甩甩頭，好像想把夏純熙的影子從腦子里徹底甩出去。還是青松看得清楚，自己別無選擇，無路可走，必須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去除雜念，心無旁騖參加高考，爭取考上大學(xué)。

　　濟恒使勁掐了一下大腿，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振作起來，一門心思學(xué)習(xí)?！?p>　　他盤算著，現(xiàn)在地里的活不多，正好安心復(fù)習(xí)一下功課，趕上進度，下學(xué)期還要考第一。

　　學(xué)習(xí)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家里亂糟糟的，去哪里呢？對了，去姥姥家吧，那里安靜，沒人打擾。

　　第二天早晨，濟恒早早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喬桂芳不安地問：“你想干啥？回學(xué)校？學(xué)校不是放假了嗎？”濟恒說：“我想到我姥姥家去住幾天，復(fù)習(xí)一下功課，我的功課落下的太多了，需要補一下，這樣開學(xué)，才能跟上進度?！?p>　　喬桂芳一聲，笑著說：“也好，你姥姥正想你呢，你去陪陪她，我也放心。姥姥家人少，不亂得慌?！睗憧戳艘谎蹕寢?，低聲懇求似的說：“你跟我爸說一聲吧。我害怕他問這問那的，也擔(dān)心他不愿意讓我去?！眴坦鸱颊f：“你去吧，家里也沒活了，你爸那兒，我跟他說。”

　　姥姥姥爺見了濟恒，開心得不得了。姥姥說，他學(xué)習(xí)要緊，不讓他干一點活兒，還換著樣地給他做好吃的，他仿佛成了姥姥家人貴客了，愜意地享受兩位老人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

　　他看書累了，偶爾到瓜田里幫著姥爺看瓜，挑瓜。姥爺種了十幾畝的西瓜和甜瓜，就擺在路邊賣，有時有人到瓜地里來收瓜，然后再拉到縣里去賣。濟恒說：“咱們可以自己拉到縣里賣呀？自己賣，價格高，能多賣錢?！崩褷斝χf：“哪里有那功夫?。〉戎麄儊硎?，給現(xiàn)錢，少賣點錢，可是省功夫了?！?p>　　濟恒的假期生活像是泡在了蜜罐里，又像是被甜瓜熏過了一樣的香甜。

　　姥姥說：“這個夏天，你人都變胖了，也水靈了，以后放假還是到姥姥家里來吧，姥姥家里滋養(yǎng)人。在你家里，都讓你那倔老爸逼得，一個個都快累成了賴狗了。”

　　濟恒一心復(fù)習(xí)功課，什么都不想，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日子過得展開的翅膀似的飛一樣快，又開學(xué)了，濟恒簡直有點不愿意離開姥姥家了。

　　姥爺特地給他挑好了幾個大西瓜，幾個甜瓜，讓他帶回學(xué)校，還叮囑著：“禮拜天，帶你的同學(xué)來家里吃瓜吧，要快點來喲，要不，再過些日子，瓜可就罷園了，再想吃，就得等明年了?！?p>　　濟恒坐上公交車，來到學(xué)校，留幾個瓜在宿舍里，然后，又提著一個西瓜和幾個甜瓜去青松家取行李。

　　青松見到濟恒，眼睛一亮，打他一拳說：“濟恒！你這假期過得不錯呀！整個人都變了，不愧是張濟恒，就是不一樣，調(diào)整得真快?。∨宸?！佩服！”

　　濟恒也回他一拳，輕松一笑：“得感謝你這位好兄弟，關(guān)鍵時刻點醒我，否則，我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這一耽誤，可能就錯過改變命運的機會了。對我來說，只有考大學(xué)這一條路可走，必須背水一戰(zhàn)?！睗愕难劬谷挥悬c潮濕了。

　　青松媽媽切好西瓜，端過來，說：“你們兩個打什么啞謎？快來吃瓜吧，你看看，這自家地里種的西瓜，就是不一樣，起沙了呢，一看就想吃?！?p>　　濟恒說：“這是我姥爺種的西瓜，他年年種，他的瓜在他們附近幾個屯子都出名呢，他還囑咐我，讓我在瓜罷園之前，帶著青松去吃瓜，他給青松挑好最好的?！?p>　　青松媽媽說：“我出去辦點事，你們聊。晚上在家里吃飯，吃完飯再回學(xué)校?！睗阏f：“您忙您的，別管我們，我得早點回學(xué)校呢?！?p>　　青松遞給濟恒一塊西瓜，笑著說：“這個暑假，我爸帶我去了BJ和上海，好玩的東西真多啊！咱們報志愿一定報考這兩個地方的大學(xué)，還是出去長見識?！睗阏f：“那里的大學(xué)花錢多吧？如果花錢多，我可上不了?！鼻嗨烧f：“你糊涂了？在哪里上大學(xué)，都不用家里花錢，有助學(xué)獎，獎學(xué)金，吃飯住宿都不用花錢。”

　　濟恒說：“你的暑假生活可真豐富??！還去哪里了，有什么新鮮事跟我說說。我這個暑假，悶在家里復(fù)習(xí)功課了，生怕開學(xué)跟不上課。”青松說：“也沒什么新鮮事。噢！對了，還真有一件事兒，你聽說了嗎？夏純熙……”他忽然停住，恨不能把前面的話，隨著西瓜吞進肚子里?？墒牵呀?jīng)晚了，只見濟恒一激靈，抬頭盯著他問：“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