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光海沒看到，我倒是想起了煙蘿，結(jié)果風(fēng)鈴在我腦袋里一直響到第二天早上，搞得我雖然睡得還算足，但是起床之后渾身都沒力氣，整個人癱在床上，腦子里一片空白，一躺躺到肚子餓。
拿起手機一看，都已經(jīng)中午一點多了，于是隨便洗漱，頭發(fā)都懶得洗，就出門覓食去了。
雖然我家也在靠海的地方，有很多海鮮我也是不吃的，大多是貝殼類和腥味很重的魚。但是既然到了沿海城市，當(dāng)然要嘗一嘗本地的特色海鮮，鑒于去除腥味的最好辦法就是燒烤，我開始尋找人多的燒烤店。
中午的時候，正是吃一頓燒烤，喝一扎冰啤酒的好時候，這樣的地方，當(dāng)然要去學(xué)校或者小區(qū)的旁邊，旅游區(qū)肯定是找不到的，于是找準(zhǔn)了一個地圖上挺大的住宅小區(qū)就走了過去。
果不其然，從小區(qū)這頭繞著走，還沒走到一半，就看見前面巷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桌子，擺滿了店面前的空場，已經(jīng)坐了幾撮人在吃吃喝喝了，烤完的串和吃完的簽字胡亂地扔在桌上桌下，綠色的啤酒瓶和帶著泡沫的啤酒扎交相呼應(yīng)。
我找了個地方坐下，點了不少東西，河鮮海鮮，要了一桶生啤，坐下來先倒了一扎冰啤酒，慢慢地喝，一邊刷著空間動態(tài)，和左正他們聊著天，等點的燒烤上桌。
結(jié)果還沒等到，居然等到了昨天的那一家人。
昨天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大爺居然還記得我，看見我就跟我打了招呼，今天多了他老伴兒，一家五口人來這里吃燒烤，可以說老頭老太也是夠潮流的，我就看著他們坐在我旁邊，大爺就在我靠著的那個座位上邊。
我沖他笑笑：“大爺，胃口好啊。”
然后大爺就很開心地跟我聊天，說自己也喜歡吃這些煙熏火燎的東西，小的時候他就喜歡逮鳥放在灶膛里燒了吃，還有去燒荒的田地里找那些豐收的人漏掉被燒糊了玉米。
等到生活變好了，他就喜歡叫上幾個老朋友一起，找一個燒烤的小攤，叫上一些燒烤一邊聊天一邊吃肉喝酒。前些年的時候新聞?wù)f這些燒烤會致癌，家里人就都不讓他吃了，他也沒有辦法。
“現(xiàn)在好了啊，現(xiàn)在這些店都換成無煙的了，不燒炭，直接用電熱的烤，跟家里煎咸魚差不多。”大爺開心地說：“我家的人其實都喜歡吃，這不都來了。”
沒過多久，我就跟他們拼了桌子了。
酒過三巡，我知道了老人姓王，本地人，年輕的時候是司機，之后做過干部，直到退休也沒有干出什么業(yè)績，算是平平靜靜離開崗位，好在兒子比較出息，年輕的時候?qū)W習(xí)好，現(xiàn)在做工程師，雖然經(jīng)常會出差，但是在家的時間也很多，賺的也不少。
顯擺自家的孩子，是每個老人的專長，我是深有了解的。
我從小就是個很能受老人喜歡的孩子，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往那一站，老頭老太太打眼一看我就是最乖的那個，我也就不好讓他們失望，把自己皮得很這個事實隱藏起來，結(jié)果現(xiàn)在演技跟內(nèi)馬爾有一比。
后來長大了，我開始喜歡聽老人講故事，喜歡跟老人聊天討論很多問題，有的老人像吳老頭一樣像一本書，有些老人像撐船人一樣像一條河，但是所有的老人都像這個老人一樣，普普通通，跟別人聊的時候，總喜歡用這樣一個起手：
“我孫子學(xué)習(xí)可好了！”
看著他們燦爛的笑容，我就不由想起家里的老人，那些在我一文不值的童年里，完全不管我的脾氣有多壞，不管我做得事有多荒唐，不管我的言語有多冒犯，都用一種極其幸福的寵溺改變我的老人。
王大爺?shù)膶O子學(xué)習(xí)確實很好，至少比我小學(xué)那個時候?qū)W習(xí)好的多，于是我也跟著笑，偶爾說起小孫子的趣事，小孩在那邊還要大聲地插上兩句嘴，我跟王大爺就聽著，聽到有趣的地方哈哈大笑。
一頓飯吃得很開心，吃完飯小孫子吵著回去看動畫片，夫妻倆就和奶奶帶著孩子上了車。王大爺打算慢慢溜達(dá)兩圈，兩個老人賦閑在家，整天除了幫兒子帶孫子，不是看書看電視，就是養(yǎng)花養(yǎng)鳥，家務(wù)都有保姆來做，按照他們來說，就是渾身生銹。
我也付了賬，打算跟王大爺一起溜達(dá)兩圈。
王大爺也覺得沒聊夠，跟我說：“都有幾年沒跟人說這么多話了?！?p> 我只能笑笑，跟老人聊天是有技巧的。
該應(yīng)和的時候你要應(yīng)和，改反駁的時候就要反駁；老人喜歡給你講一些道理你要說記得，老人喜歡給你講一些往事你要用自己的回贈；老人喜歡跟你討論問題一定要遵循人倫道德；老人喜歡看你發(fā)呆，但是不喜歡你猶豫；老人喜歡聽你笑，但是不喜歡你的聲音里帶著任何嘲笑；老人喜歡你長得胖，不喜歡你長得瘦。
嗯，最后才是最重要的。
我跟王大爺一路溜達(dá)出去，迎著風(fēng)走，沒過多長時間就又到了海邊。
“你看這邊的海灘，進(jìn)門是不要錢的。以前的海灘，連門都沒有。我說怎么連沙灘都變成要收費的了，你收點維護(hù)費，收點服務(wù)費，都可以理解，哪些地方你收門票干嘛呢？”
“就現(xiàn)在，連隨便玩的地方都變成收費的了，以前隨便吃的東西現(xiàn)在都變貴了，自己孩子在自己門口都怕被別人的車撞，在外面吃點東西生怕會重度，這是什么道理?！?p> 王大爺是我見過的老人里邊，算是相當(dāng)和顏悅色，喜歡說一些漂亮話的老人，但是還是沒忍住趁著酒勁兒跟我抱怨了兩句，大概是自己受了委屈沒什么，自己兒子受了委屈也沒什么，但是孫子現(xiàn)在過不上活潑亂蹦的童年，多少有些遺憾。
他跟我講，他小的時候，有很多的朋友，一到家里沒人管的時候，就一起在村里跑這邊跑那邊，爬樹鉆洞，翻墻蹚水，什么都干。但是現(xiàn)在老人看著孩子只會打游戲看視頻，沒有兄弟姐妹是支持國家政策，沒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朋友，就很為他擔(dān)憂。
作為一個喜歡打游戲和看視頻的技術(shù)文宅，我聽見王大爺說這個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尷尬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這就是為什么老人不喜歡你猶豫了，因為你猶豫了，就是心里有草，老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心里想啥。
王大爺笑了：“你也沒幾個朋友吧？”
我訕笑：“要好的朋友還是有的?！?p> 然后我就解釋了一下為什么網(wǎng)絡(luò)會讓年輕人喜歡宅在家里，無非就是信息接受方式和信息內(nèi)容這些方面的差別，而且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生活從某些方面看確實有些雜亂不堪。
老人聽得懂，何況還做過領(lǐng)導(dǎo)，知道現(xiàn)在的世界比他年輕的時候復(fù)雜得多，于是嘆了口氣不再說了，因為說得再多也只能是抱怨而已。
轉(zhuǎn)而，老人說起了他要好的朋友，真的是那種就在他家隔壁，跟他差不多時間出生，從小在一塊地里喂奶，一塊樹根地下納涼，一個地方上學(xué)，排排坐被家里大人打屁股，跪土坑磕頭拜把子，三十年里互相救過幾次命的那種。
他這個兄弟，沒什么大出息，或者說運到不好，或者說自己本身也沒那么多腦子和本事，人很實在，年輕的時候別人看甚至都有點呆的樣子，所以村里人都說他注定就一輩子在村里打魚了。
按照正常來說，他確實是注定在村子里打一輩子魚的，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回家告訴老婆，自己要出去做生意了，然后就擋著兩個孩子的面，跟老婆狠狠地吵了一架。
村里的人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都以為他瘋了。王大爺也來找他，勸他安安分分在家里，說不定船上光景過些年就會更好了，這些年不是越來越好，賺的也越來越多嗎？干嘛要出去冒這個風(fēng)險。
也不知道那個外地來的人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所有人好說歹說，他都打定了主意：“我要出去做生意，賺大錢，供孩子上大學(xué)，孝敬我爸媽?！?p> 他家老頭子把鐵皮水桶都撕了個粉碎，血粼粼的手拎著鍬把，告訴他：“你去！你去！你去了就別回來！我們不用你孝敬！”
兄弟家里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王大爺剛找到那個外地人，把他摁在沙灘上狠狠地拷問了他一番，也沒打聽出來他們要出去做什么，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回了家，就聽見隔壁的女人已經(jīng)哭成了一團(tuán)，過去一問才知道剛剛鬧了那么大動靜。
讓自己老婆給他家老頭子包扎手，聽說兄弟已經(jīng)從家里出了門，趕緊追了出去，沒想到到了村口就聽說，自己兄弟已經(jīng)跟著一個鼻青臉腫的外地人坐上車離開很久了。
王大爺差點單騎奔襲過去，但是想了想還是放棄了，因為家里沒有自行車。
然后一直到他四十多歲，都當(dāng)了官了，都沒見過他這個兄弟。
這些年的時候，他倒是給家里寄過錢，數(shù)量不多，說自己在外邊挺好的，也開始賺錢了。
開始賺錢了，那個時候的人都知道，賺錢，可以開始一輩子的。
終于有一年，兄弟失聯(lián)了，王大爺很慌，托了外地的朋友大致幫忙找一找，可是怎么可能找得到，于是他只能幫扶者兄弟的家里，時不時地想起他來，有點想哭的沖動。
這樣大概過了多少年，王大爺數(shù)不出來。
他站在石肚佛的旁邊，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的天云，想了半天，也只是嘆了口氣說：“過了很多年吧，突然有一天，門房給我辦公室打電話，跟我說我有個朋友過來看我，說的時候語氣很奇怪，末了還問我，要不要轟走。”
“我就奇怪了，既然是我朋友，干嘛要轟走？”
“我就放下手里的活，出了門一看，就看見一個要飯的站在門口?！?p> 王大爺說到這兒停下來了，我聽得正入迷，不知道他怎么了，于是扭過頭一看，就看見他的眼睛里帶著紅腫和晶瑩。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那是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