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我也和父親一樣來到化肥廠上班。在車間當過工人，干過鍋爐工，看壓縮機，在辦公室做過科員。那還是九十年代，大部分小城鎮(zhèn)平民的理想還是進工廠，有個鐵飯碗，退休了有退休金。雖然這樣過一輩子，不會榮華富貴，但是也平平安安，衣食無憂。可是，這個十分平淡的理想也瞬間破滅了。在千禧年之前我們工廠倒閉了，其實那個年代大家都知道。正在進行企業(yè)改制，我們這里百分之八十的國營企業(yè)都倒閉了。這對于我這樣的小老百姓，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一切關于未來的夢想都破滅了。我一夜之間成了（下崗人員）。
有人說人生是苦的，我過去根本不相信?？稍谇ъ?，我知道了，我信了，因為壞事一件接著一件降臨了。那一年的一天晚上父親突然病倒了，是心臟病。當晚就送醫(yī)院搶救，打了硝酸甘油擴張血管，總算撿回一條命。爸爸和我在一個工廠上班，爸爸才五十多歲還沒到退休年齡，工廠倒閉，我父親也同樣失業(yè)了。母親在另一個工廠也失業(yè)了。那個年代就是這樣的。全家都失業(yè)了，父親又病倒，我仿佛在地獄里又往下陷落了一層。
哦，那時候全家吃飯都成了問題?，F在孩子哪里會體會到那種心酸，沒錢怎么吃飯啊。有些東西你不去親身經歷，是根本體會不到那種絕望的，失落，凄涼的情緒。父親住院把家里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了，后期也就吃降壓藥，丹參片穩(wěn)定病情。眼見著這個家就要完了，完了，完了。那天早上，父親把我叫到病床前，說:“你出去蹬三輪吧，別的活你也不會。沒辦法，這個家就只能靠你了?！备赣H的話雖然不多，可我知道這話的份量。我知道我已經要徹底的淪落到社會的最底層了，去承受一個社會最底層的屁民所要承受的一切。雖然我心里一萬個不愿意，，可我知道，我必須去做我應該做的事了。我是個男人，是父母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兒子的父親。這個家就指望我了。我把家里原來拉貨的三輪推了出來，（那個時候我們這里的三輪車大部分是倒騎驢，至于倒騎驢是什么樣的，大家去網上搜搜就知道了），母親在兩邊的車幫上綁上長長的坐墊，這個坐墊是母親連夜縫的。當我把三輪推上大街的那一刻，我豁出去了，我知道什么面子，什么別人的眼光都不重要了，掙錢吃飯最重要。雖然心里流著淚，但我還是埋著頭把三輪推上了大街。我知道，從此我的又一段人生開始了。我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難，我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長。但是我知道，不管前面有什么，我必須，只能走下去。
人倒霉的時候，天仿佛也是灰色的，盡管那太陽就在天空俯瞰著眾生，太陽光那么刺眼，那么灼熱，但心里真的感覺到冷，說不出的那種冷。我失落的騎著三輪往前走著，打算到鎮(zhèn)里去，那里人多，活兒也多。才騎了不遠，突然看見路旁有人招手要坐車，騎到跟前一看，竟然是鎮(zhèn)長，當然鎮(zhèn)長是不會認識我的。載著鎮(zhèn)長騎了幾百米就到了鎮(zhèn)長家，鎮(zhèn)長給了兩元錢（那時三輪車載客一般一公里以內都是一元錢，現在漲到起步三元錢了）。說實話，當時心里是十分感激鎮(zhèn)長的，鎮(zhèn)長的這兩元錢，讓我又看到了希望，又有了繼續(xù)蹬三輪的勇氣。只要能掙錢，管它干什么呢。
冬天來臨，西北風魔如約而至，侵入了小鎮(zhèn)，凌虐著一切。風魔嚎叫著向世界示威，道路兩旁的樹木在風魔的抽打中低下了傲嬌的身軀，瑟瑟顫抖，它疼得瘋狂揮舞著樹枝，前后搖擺，發(fā)出陣陣凄慘的嗚鳴。風魔發(fā)現了在道路上蹬三輪的我，它高興得手舞足蹈，握著散發(fā)寒光的利刃從空中俯沖下來，刺穿了我的棉衣。身上猛的一哆嗦，冷啊，冷，真冷，風魔的利刃帶走了身上的熱量。蹬了很長的路，渾身都濕透了，汗也是冷的，整個人像泡在冰水里。我的三輪車是帶頂棚的，主要是防止客人受日曬雨淋?？粗嚺?，風魔又發(fā)現了好玩的事情，它張開大嘴鼓吹著車棚。我頂著西北風，每往前蹬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腿上，踩著猶如銹住的腳蹬。風魔高興了，它喜歡這種游戲，戲耍眾生，喜歡看眾生出丑。我載著一個客人往西廣場走，到了十字路口，遇到紅燈。想剎車，卻剎不住了。風魔還沒有玩夠，猛烈的西北風吹到旁邊的樓上，風轉向了。強大的風把三輪車吹向了路邊，我猛的一拐，三輪車撞到了隔離帶上，大風把帽子也吹跑了。旁邊的路人看著我呵呵的笑著，我仔細看著嘲笑我的人們，??！他們的臉恍惚間變了模樣，變得猙獰起來！我看到了！他們就是風魔，它附身到了那些人身上嘲笑我，滿足它的惡趣味。還好，車上坐的客人是個好人，也通情達理。雖然，我把車撞到了隔離帶上，驚嚇了客人，不過客人沒受傷，也沒怪罪我。
蹬三輪不只是載客，遇到什么力氣活兒也干。東北的倒騎驢很大，能拉很多貨。拉大米，水泥，瓷磚，車站拉貨包。這些活兒三輪都干。那天遇到一個客人買了兩袋大米，拉到地方后要我?guī)退汛竺卓干先龢?，格外給我兩塊錢，我答應了。我為了省事兒，少上一次樓，就想一下扛兩袋大米上樓。當兩袋大米一上肩，我就知道自己犯傻了，兩袋大米一百斤重，我馬上覺得腰有些承受不住這重量了?？墒谴竺滓呀浛干霞缌?，心想咬咬牙一會兒就扛上去了。當腳踏上臺階，我的腿肚子開始顫抖。這上樓就像上山一樣，這兩袋大米感覺比壓在悟空身上的五行山還沉。每上一步臺階，大腿都酸痛。我感覺我要摔倒了，連忙把身體靠在樓道的墻上歇一會兒，然后再往樓上扛。終于到三樓了，放下大米，松了一口氣?？墒亲詮倪@次之后，我發(fā)現我的身體大不如以前了，也說不出來是怎么回事兒，反正就是很容易累，扛五十多斤的東西也覺得累。這扛大包還能多給點錢，可也遇到過糟心的事兒。我們三輪扛東西上樓都是格外算錢的。一般上一層樓一元錢。那天在農貿市場遇到兩個五十歲左右的夫妻倆。他們買了一袋大米，要我把他們兩個人和大米一起載到二中附近。講好了，載兩個人加上大米一共給三塊錢。到了地方，那男的對我說:“你把大米扛上樓吧。”我想當初講價時也沒說要扛東西上樓啊，可是已經到了，扛就扛吧。沒想到扛到三樓后，只給我三元錢。我低三下四地說:“扛東西上樓再多給一元錢吧?！蹦悄械睦涞恼f:“我們事先講好了，就給你三元錢的?！闭f完，隨手就關上了門。隨著那“咚”的一聲巨大的關門聲。我的心也墜落了，懊喪的垂下雙肩，一步步走下了樓。
下雨了，天空是陰暗的，是灰色的，沒有了太陽的光芒，一切溫度都在下降，一切都在變冷。墻在變冷，玻璃窗在變冷，空氣在變冷，身體在變冷，心也在變冷。伴隨著幾聲雷鳴，雨滴簌簌下落。瞬間濕透了衣衫，一直濕到肌膚。雨水在迅速地帶走身體的熱量。明顯感覺心猛地緊縮了，打了一個寒顫，試圖抗拒這冰冷。濕濕的雨水讓衣服黏在身上，那么不舒服。我得動起來，不然會更冷。于是，我在身上披了一塊塑料，繼續(xù)騎著三輪在城市中游蕩。來到學校門口，啊，小學生放學了。孩子們總是那么快樂，即使這雨水也無法澆滅他們的歡愉。焦急的父母們拿著雨具在學校門口等著孩子。這時，一個孩子蹦上了我的三輪，說:“叔叔，去中心街。”我在三輪的蓬上蓋了一塊大大的塑料，這樣雨水就不會淋濕坐在三輪車里的乘客了。這種倒騎驢三輪有個缺點，當你把車篷蓋上塑料布后，前面的視線就不太好。你要透過不是特別透明的塑料布去看前方的路。所以，我小心翼翼的慢慢騎著。塑料布和車篷雖然遮住了乘客，卻無法遮住我。雨水順著頭發(fā)，流到臉上，流到領口，流到胸前，褲子已經濕透。這樣的天氣，像我這樣的三輪車夫一般都穿著拖鞋，如果穿布鞋，那鞋會濕漉漉的，穿在腳上很難受的。把小學生送到家，我繼續(xù)騎著。不能停下的，身上都濕透了，停下來只會更冷。再掙十元錢就回家！
車站，一個縣城最熱鬧的地方，也是三輪車最多的地方。我們這里是一個小縣城，只有一個車站，長途客運和短途客運都在這個車站。車站位于站前大街的東邊，坐北朝南。車站以候車大廳為中心，候車大廳前面是站臺，外地駛進縣城的車都從站臺進入。候車大廳后面是停車場，乘客從候車大廳的檢票口進入停車場的客車，然后駛出縣城，奔向全國各地。車站西側是一個賓館，賓館南面的林蔭路兩旁是一些賣水果，賣茶葉蛋，賣玉石的小商販。嗯，還有好幾個算命的，他們的裝備很簡單，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面前的地上鋪一張小小的長方形紅布，上面寫著（看相算命，預測吉兇禍福）。車站的東側是停車場的出口，駛離縣城的車都從這里出來。東側還有一些飯店，旅店，汽車配件店。
我們這些三輪車夫有時會在候車大廳前面的站臺上運客人。經過長途跋涉，疲勞的旅客下了車一般都會叫一輛三輪。而且有些旅客還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貨物，三輪車是他們最佳的選擇。還有一些鄉(xiāng)下來城里的縣醫(yī)院看病的，竄親戚的。這些農村來的，人生地不熟，也會叫上一輛三輪，把他們運到要去的地方。車站前面的站臺是活兒最多的地方，因為旅客都是從這里下車。一看到有客車進站，我們這些三輪車夫就會涌到客車門口，問下車的旅客要不要三輪。我開始臉皮兒薄，不好意思向旅客開口，嗯，后來，額，也就慢慢習慣了。畢竟，要掙錢嘛。
車站活兒多，但三輪車夫之間的競爭也激烈，大家都在搶著拉旅客，所以三輪車夫之間也會發(fā)生爭執(zhí)。那天，我看到一輛客車進站了，就和幾個三輪車夫一起上前拉旅客，問要不要三輪。這時從客車門口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手里拎著一個大包，我連忙去幫著拿大包，邊問這個中年人要不要三輪。就在同時，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三輪車夫也把手伸向了大包。我們的手都拉著旅客的大包，四目相對，他急眼了，罵到：“小bi崽子，敢跟我搶活兒，找揍，是不？”我也沒服氣，說：“咋地？車站又不是你家開的，誰搶到活兒就是誰的”。就在我們倆爭執(zhí)的時候，那個旅客被另一個三輪拉走了。我們倆又爭執(zhí)了幾句就散了。后來，我們兩個人不打不相識，見了面也互相寒暄幾句，東北人沒那么記仇。
車站附近有幾家裝潢材料店。我們這些三輪車夫有時也會去拉裝修材料。那天一個人在街邊叫住了我，讓把一小箱瓷磚（那種小的正方形白瓷磚）拉到車站附近的裝潢材料店。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一點兒小活，可是偏偏這點兒小活兒出事兒了。我把瓷磚拉到了裝潢店的道邊，從三輪車上搬下瓷磚往裝潢店里走。車站附近人很多，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從后面過來的一個人撞了我，一箱瓷磚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我傻眼了，不知所措。那個撞了我的人也不見了蹤影，消失在人海中。這時，裝潢店的老板走了過來說：小伙，沒辦法，這箱瓷磚你得賠我，我也不多要，你賠50元就行。當時我心里那個滋味，郁悶，懊喪。。。。。?？墒菦]辦法，有什么辦法呢？我掏出五十元給了店老板。我一天也不見得能掙上五十元??！那一刻，我突然崩潰了，我高高舉起那箱破碎的瓷磚，猛地摔在了地上。。。。。
從車站運客人一般最遠是到西山醫(yī)院，很多都是鄉(xiāng)下來城里看病的。從車站到西山醫(yī)院有兩三公里遠吧，一般載一個客人是三元錢。這個距離打個出租車也就十多分鐘就到了。但是，對于三輪車夫來說這段距離還是很遠的。因為，那時都是人力三輪車，要一步步蹬幾公里，車上還載著客人呢。每一次往西山醫(yī)院載客人，我都感覺像去西天取經一樣走了很長的路。因為，要去西山醫(yī)院必須經過一座橋——西山橋。過這座橋需要上很長的一個坡，而載著一個客人上坡是非常費力的。這段坡路的前八九米還可以蹬三輪，再往上就非常吃力，兩只腳踩在三輪車的踏板上，屁股抬起，身體直立，踩右側踏板時，整個身體就向右傾斜，用全身的力量去壓踏板，帶動車輪前進。踏左側踏板，全身再向左傾斜。這時，你如果從后面看我，就會看到一個三輪車夫屁股一會向右扭，一會兒向左扭，好像在跳舞一樣。即使這樣，在蹬了十多米后，也無法再繼續(xù)上坡了，只有下車，推著三輪車和客人往坡上走。啊，這個情景是不是很眼熟？是啊，在三毛流浪記那個電影里，三毛就干過幫三輪車夫推車上坡的活兒，掙幾個零花錢。不過不同的是，我們這里沒有人幫你推車上坡，遇到好心的乘客，在上坡時，他會主動要求下車，自己走上坡，上了坡然后再坐車。啊，每一次拉旅客去一趟西山醫(yī)院，我都全身是汗，心跳加劇，太陽穴也砰砰的跳。西山橋就是我的西西弗斯山峰，我腳下的三輪車就是西西弗斯推動的巨石，我每天都要踩著三輪車攀登這西西弗斯之山。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從沒有想到過放棄。
根據拉姆齊定理，當一個集合足夠大時，某些事件就會成為必然事件。車站這個地方就符合這個條件，這里每天人來人往，總會碰到熟人，那些想看見的人，那些不想看見的人。這天，我正在車站的站臺邊上，等著客車進站載客人。我坐在三輪車上東張西望，突然聽到有人叫“小七”。我回過頭一看，立即就認出了他，這是我的小學班長。班長的樣子一點兒也沒變，兩個臉蛋還是那么肉嘟嘟的。看著眼前的班長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因為從穿著上一眼就能看出班長和我屬于兩個階級。班長穿著一雙皮鞋，黑色西褲，半截灰色呢子大衣。我問班長現在在哪里工作，班長說在檢察院上班。班長又問我生活怎么樣，我說還行吧，馬馬虎虎。班長來車站接人，過了一會兒，班長就帶著接到的人一起走了。我望著班長的背影，心里說不出來是什么滋味。
在蹬三輪的那些日子里，也遇到了一些非?？蓯鄣娜嗆嚪?，我們幾個經常在一起干活下棋。為了保護隱私，這里只說外號，隱去真實姓名。
先說（解放軍）吧，雖然外號叫解放軍，但他并沒有當過兵，為什么叫他解放軍呢？因為他蹬三輪的時候經常穿著八十年代那種綠色的軍裝，而且個子高，屬于東北大漢的那種體型，特別有勁，所以我們都叫他解放軍，凸顯他的孔武有力。解放軍歲數和我差不多，原來和我在一個廠里上班，也下崗了。解放軍有一個女兒，為了女兒，解放軍和我一樣也蹬了三輪。解放軍的脾氣特別好，按東北話說，他很少有急眼的時候。說話時，臉上總是帶著真摯的笑容。聲音一點兒也不粗獷，上鼻音很重，有點像唱戲的腔調。在車站扛大包時，我的體格單薄，有時扛不上車，解放軍就會過來幫我一把，我心里是很感激他的。解放軍一直表現得很樂觀（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整天快樂騎著三輪到處跑。解放軍遇到需要幾個人一同干的活時，比如卸貨，搬家等等，經常會叫上我。雖然我力氣小，干活時有點拖后腿，但是他還是會叫上我。后來，我不蹬三輪后，在街上也遇到幾次解放軍，他也不蹬三輪了。他改行了，這回是騎著燒油的三輪車到處送啤酒，依然是那么快樂，那么爽朗。
再來說說老張。老張那時四十多歲，比我們年紀大些，所以叫他老張。老張也是下崗工人，蹬三輪的大部分是下崗工人，或者城邊的農民。老張長得比我還瘦，刀條臉，因為瘦顯得顴骨高高的。老張說起話來非常風趣。由于和我一樣瘦弱，所以老張一般就在車站來回載乘客。老張最大的愛好就是買彩票。哦，是?。「F人??！老張還有個孩子在上大學，所以錢一直很緊張。老張的夢想就是中個大獎！所以，閑暇的時候，老張就經常拉著我往彩票站跑，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本研究著彩票號碼的走勢圖?？茨羌軇?，非要中一個大獎不可。當然，老張還是比較理智的，每天也就花兩塊錢只買一張彩票，在心里構建那個中大獎的夢想。老張的家我去過，是一個一間半的小平房。一間半是什么概念？其實就是一個筒子房加上半間小廚房，還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我們這里很多貧窮的工人都住的這種一間半的小平房。這平房還是廠里無償分的呢！雖然小，但是總算有安身之處。老張家后來動遷了，老張也住上了樓房，嗯，真為老張高興。
對了還有老李，說實話我的記憶力不大好了，有點忘記他叫什么了，姑且叫他老李吧。老李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下崗工人，老李是個住在城邊的農民，家里有些地，在農閑的時候出來蹬三輪補貼家用。老李和老張歲數差不多，也四十多歲。大方臉，大眼睛。一副樸實的農民形象。和老李認識，是因為下棋。我們這些蹬三輪的在中午吃過午飯后，經常會小憩一會兒，這時我們就是下棋苦中作樂。我們下的棋叫（五道），就是用木棍或石子在地上畫橫豎各五道線，形成一個正方形棋盤。用路邊撿來的小石子，雪糕棍做棋子。棋子要像下圍棋那樣下在交叉點上。三個連成一條斜線叫三斜，四個連成一條斜線叫四斜，五個連成一條斜線叫通天，四個圍成一個小正方形叫小井，五個連成最邊上的直線叫邊棍，五個連成第二條直線叫二棍，在棋盤中間連成一條線叫中棍。每連成一個特殊的圖形，就可以吃掉對方一顆棋子。下五道必須有長遠的戰(zhàn)略目光，才能在后期的走棋中占優(yōu)勢。我和解放軍，老張，老李就經常在一起下五道。老李比較好面子，贏了還好，輸了就硬拉著你還要來一盤，直到下贏了，然后就心滿意足的哼著小曲高高興興蹬三輪去了。非常有個性，有意思的一個人。
老李后來的遭遇不大好。聽解放軍說，老李這個人后期干活比較賣命，不管什么活都干，最后積勞成疾，有一天干活的時候吐血了，沒有搶救過來，去世了。
嗯，老李，走好。天國那邊沒有勞累，到了那邊不要再那么拼命。等我們這些蹬三輪的到了那邊再陪你下五道。
還有一個蹬三輪的，我們不太熟吧，能記住他，是因為他的外號。他的外號叫（畫龍），為什么叫（畫龍）呢？畫龍的歲數那時和我差不多，三十多歲，但是個子也和我一樣矮，身材和我一樣瘦弱。畫龍也是個城邊農民，在蹬三輪的時候畫龍比較賣命，凈挑重活干，因為重活給的錢比較多?？墒钱孆埖纳眢w比較單薄，在拉重活時，比較吃力。所以在上坡時，為了能省些力氣，經常走（之）字形，走的路彎彎曲曲，像在（畫龍）一樣，所以我們這些蹬三輪的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畫龍）。畫龍現在還在車站蹬三輪，但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蹬三輪的日子里，有一個人比較特殊，她不是蹬三輪，（嗯，不對，她其實也蹬三輪，不過一般都是推著走）。這個人就是那個推著三輪車賣飯的老大娘。我們這些蹬三輪的有一些離家比較遠，中午就在街里吃飯。在車站的東門有一個門洞，那里是我們的天堂。因為，在天特別熱的時候可以在里邊避暑，下雨的時候可以在里邊避雨。中午，我們經常去門洞里休息。這時，老大娘就會推著三輪車過來賣飯。車上放著幾個電飯鍋，或蒸鍋，里面放著大米干飯，玉米粥，高粱粥，小米粥。還有一些小咸菜。大娘賣的飯?zhí)貏e便宜，一碗玉米粥一元錢，一碟小咸菜五角錢。我經常買一碗粥，一碟小咸菜就當中午飯了。從老大娘那里買了飯，我們就坐在三輪車上（舒服）的吃著，享受著這不可多得的閑暇時光。我的胃本來就不好，由于長期吃玉米粥（我們這里叫大碴子粥），我的胃病又犯了，疼起來滋滋啦啦的，那種燒心的疼。有時蹬三輪掙得錢多一些，也會去那種三輪車夫常去的小飯館，買一張兩塊錢的油餅，一碗雞蛋勾芡湯。吃了能緩解一下胃痛。
哦，那個賣飯的老大娘。我還記得她的模樣，一米六的個子，圓圓的臉龐，臉上露著慈祥的微笑?？吹剿?，我有時會想起我去世的奶奶。奶奶在的時候，經常推著那種小三輪車在街邊賣鞋墊。賣飯的老大娘也不知道現在是否安好，愿她現在一切安好。很多人都記不住了，記不住了。想不起來了。
2003年的春節(jié)。過年了，空氣中彌漫著快樂的氣氛，彌漫著一切關于過年的喜悅?，F在基本不看春節(jié)晚會了，可是那個時候，春晚是必看節(jié)目?？粗∑?，我放肆的笑著，開心的笑著，這一刻只有快樂。。。。。。在這笑聲中，我忘記了自己是個三輪車夫，忘記了去年夏天濕冷的雨，忘記了去年冬天的寒風，忘記了上西山橋的勞累，忘記了扛大包上樓的酸痛，忘記了悲傷，忘記了失落，忘記了貧窮。。。。。。
夜里十點多了，我們開始煮餃子了，餃子是北方的年夜必吃的。全家一起包好了餃子，擺在大大的圓圓的竹簾上。我自己搶著去煮餃子。我們這里做飯的燃料有液化氣（那種罐裝的液化石油氣），大煙煤，無煙煤。液化氣火力最旺，炒菜最快，也最貴。大煙煤和無煙煤用來燒爐子，燒炕取暖，也能炒菜但火力比液化氣差一些，無煙煤的火力最小。我家為了省錢，一般就買無煙煤，那種粉狀的無煙煤。燒無煙煤面，要用黃泥和無煙煤面用水攪拌在一起，做成煤餅子燒。無煙煤雖然便宜，但是火力弱，燒起來是那種微弱的淡藍色火苗。那個大年夜，我的頭腦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執(zhí)意要用無煙煤來煮餃子（其實家里有一罐液化氣）。爸爸媽媽說用無煙煤煮餃子火力弱，水開得慢，容易把餃子皮煮破，變成面片兒湯。不知道為什么，我什么都聽不進去，執(zhí)意的要用無煙煤煮餃子?？粗鵁o煙煤慢慢把水燒開，我把餃子倒進鍋里，過了很長時間餃子才膨脹起來，浮到水面。有幾個餃子皮破了，面皮把餃子水整得那么渾濁。。。。。。
窗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空中不停地綻放著一朵朵禮花，綻放一瞬間的燦爛，美麗。。。。。。還沒等它消失，又一朵大大的禮花綻放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