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曉偉家有三個女勞力割稻,收割速度快。這天下午,她們收割完一天脫粒的量,就等拖拉機來拉運稻把。陶軍紅一邊把稻把提到田頭的路邊,一邊讓陶曉偉叫張旺快點來拉運。曉偉等了一會,嘟嘟嘟的拖拉機聲就傳來了。
陶曉偉站在一處高坡,朝駕駛拖拉機的張旺招手:“張旺,我家的稻禾收割完了,過來幫我們拉?!?p> 張旺哪里聽得見,拖拉機嘟嘟嘟從前面的岔道開往另一邊。曉偉急忙追上前,打著手勢讓他停下,大聲叫他。張旺拉空擋,穩(wěn)住車,探出頭來聽清了。
“李廣興大叔也收割完了,剛叫我去幫他拉稻把呢。你家收完了,那我先幫你家拉吧,讓你家趕在天黑前脫完稻粒?!闭f完,掛入檔,調(diào)轉(zhuǎn)車頭。
陶曉偉大聲對他說:“不掉頭了,先拉李廣興家的吧,他家人力少。”聲音淹沒在拖拉機嘟嘟嘟的轟鳴聲里。
“什么?”張旺聽不清,伸出腦袋問他。陶曉偉又大聲喊一遍。
“哦,那我就先開去李廣興稻田,拉完他家的稻把,就來拉你家的?!?p> 陶曉偉朝他點點頭。
回到自家田頭,陶軍紅不解地問:“你不是去喊張旺了嗎?他怎么往那邊開呀?”
“李廣興家也收割完了,先拉他家的吧?!?p> “你們不是好伙伴嗎?怎么不先拉我們家稻把?”
“他家人力少,天黑不好做工,先幫他們家拉?!?p> “傻小子,我們家就不怕天黑呀?”
陶曉偉憨厚地笑笑,不再說什么。
有拖拉機的助力,時間就沒有這么匆忙,陶曉偉一家人收割脫粒的工作就比以往輕松很多。大姐二姐幫忙把曬場上堆垛起來的稻把攤開在自家曬位,陶軍紅去牽牛。
曬場上,家家戶戶都在自家曬位忙碌地脫粒。曬場成了村民最熱鬧最快樂的地方。人們看著半年來自己一家人的汗水變成黃燦燦金子般的稻谷,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完的喜悅。張學(xué)問永遠(yuǎn)有講不完的故事,逗得曬場眾人哄笑不停。笑聲喚醒人們的記憶,激活人們的想象,他們一個個都活躍起來,有的講歷史故事,有的講坊間趣聞。曬場稻香彌漫,笑聲經(jīng)久回蕩。
陶曉偉從父親手中接過牛繩,吆喝牛群轉(zhuǎn)著圈踏上稻把脫粒。陶軍紅拿著木桶泥箕在一旁等候接牛糞牛尿。二嫂擦擦汗,回家弄家務(wù),做晚飯。大姐二姐這會兒還沒有活,跑到一邊跟其他人說笑。
“大妞,人家不是說好來幫你家挑稻把嗎?人呢?怎么不見人???”
“誰稀罕他呀?如今有拖拉機拉運稻把,天黑前就能脫完稻粒,誰還稀罕挑稻把?”
大青在另一頭自家曬位脫稻粒,聽到大妞的話,為她打報不平:“龍家那小子講話不算話,說好要來幫大妞收稻挑擔(dān)子的,怎么又不來了?”
劉江也在牽牛踏稻脫粒,劉媽和丈夫正在翻稻禾,聽了大青的話,壓低聲音說:“大青,你不懂。我聽表嫂說,龍家兒子對大妞很中意,就是他母親不同意,嫌大妞家窮,一家人擠住兩個屋,兩個弟弟一個有病,一個讀書,說拖油瓶拖不起。我表嫂也是河灣村的,她的話準(zhǔn)?!?p> 大青生氣地說:“他龍家是想娶媳婦還是娶錢啊?陶大叔家的孩子個個勤勞忠厚,他還嫌棄什么?要我說,我還嫌棄他龍家狗眼看人低呢?”
劉媽頗有感觸地說:“世道就是這樣,人人都窮不起,窮怕了。我托人為劉江說了幾房親,還不是嫌棄我們劉家沒有錢嗎?”
劉江手持鞭子,輕抽牛背,驅(qū)使牛走快點。他見母親扯到自己,不滿地說:
“媽,說這些干什么?”
這時,表妹和好友廖佳艷手拉手來到曬場,廖佳艷興奮地看著曬場上忙忙碌碌的情景,不禁說:“真熱鬧!”
“表哥這里收割季節(jié)就是這里?!彼吹焦谜晒脣屧诿?,緊走幾步過來,說:“姑媽,我們也來翻稻禾?!?p> “啊蘭,別過來,翻稻禾揚起很多禾屑,你倆剛換過衣服,不要再弄臟了,我和姑丈翻就行?!?p> “沒事。翻稻禾不累人,我們一起做快些?!眱扇耸殖趾滩婢蛠矸瓌拥竞獭?p> “大嫂,快點,牛拉糞了。”張家那邊牽牛的張宏焦急地喊。
“喔,來了?!贝笄噙B忙跑過去,抓起泥箕,遞到牛屁股后。耕牛立住身,拱起后臀,“啪啪啪!”一連拉了一大堆牛糞。大青把牛糞倒入場邊一小堆糞中,留作農(nóng)機肥。她又回到劉家曬位邊,跟劉媽談天。
“劉大媽,你家勞力少,劉江年紀(jì)也不小了,討一房媳婦進(jìn)門,你就沒有這么辛苦了?!?p> “可不是嗎?說了幾戶人家,就是嫌我們家勞力少,怕干活累,沒有錢,怕受苦。”
“劉媽,你家劉江多懂事呀,咱蓮花村青年堆里數(shù)他最勤快了,你還愁什么討不到好媳婦呢?你看啊蘭女友多好了,標(biāo)致!我來幫他們撮合撮合?!?p> “大青,討媳婦要看緣分。劉江和艷艷說不到一處,沒有緣。你娘家村子大,女孩多,幫劉江物色物色一個姑娘。大媽要求不高,人懂道理,手腳勤快就行?!?p> 大青見劉媽真誠托她,一種責(zé)任感涌起,她說:“劉媽,你放心。我?guī)湍懔粢?,一定為劉江討一房好媳婦?!?p> 曬場這邊,陶曉偉在稻把上牽牛,耕牛悠閑地踏著均勻的腳步,半閉眼睛,嘴巴不停地反芻,掛著滿口的白沫。他看見廖佳艷來到曬場,精神一振,拿起鞭子抽在牛背上,“駕!”一聲吆喝。耕牛睜開大眼,加快步伐。今天廖佳艷穿一件粉色花格上衣,在劉江曬位那頭非常醒目。陶曉偉兩眼不離地看著她,她動作緩慢,禾叉起禾時深時淺,樣子很吃力,看來不善使用禾叉。陶曉偉環(huán)視一周,見二姐在另一邊逗笑,沖她喊換人牽牛。二姐來了,他把牛繩塞到她手中,立刻往劉江曬位跑。
“你來了?”陶曉偉朝廖佳艷笑,手拿一把鐵叉加入一旁幫劉江翻稻禾。
廖佳艷一見是陶曉偉,臉一下蹭紅了,嗯一聲,忙亂地點頭。
劉江見了,打趣說:“廖佳艷,你身上帶磁鐵呀,你一到,陶曉偉就來幫我翻稻禾啦?!?p> “還不是見你家忙不過來嗎?就你嘴貧?!?p> 翻完稻禾,廖佳艷恢復(fù)常態(tài),她接連向陶曉偉打聽公婆山的奇異風(fēng)景。
“陶曉偉,哪天你有空了,帶我們上公婆山玩玩。說不定還能看到神龜出現(xiàn)呢。”
“那是自然,公婆山山頂兩座山頭太逼真了,連神態(tài)都像?!?p> “真的是人變成的嗎?”
“帶你去看了就知道?!?p> “陶曉偉,人家都說你是養(yǎng)鴨王子,怎么現(xiàn)在不養(yǎng)鴨了?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
“我們公婆山有天鵝湖,我這只黑天鵝了哪里都不想飛,就喜歡這里?!?p> 陶曉偉告訴她,家里本來男丁勞力就少,重活全靠父親一人扛,現(xiàn)在蓮花村大量種植甘蔗,勞動量大,他不能自顧一人放鴨當(dāng)自由王子了。
兩人越說越有勁,沿曬場邊躲開眾人,到一棵樹底下坐著說笑。廖佳艷跟陶曉偉在一起,覺得很快樂,心里充滿詩意。
二妞牽牛,陶軍紅和大妞兩人翻稻禾。二妞朝遠(yuǎn)處坐樹下的陶曉偉看了看,想大聲喊他。陶軍紅擺手止住她,說:“時間不忙,我們翻稻禾就行。”天黑前,陶家脫好稻粒。二妞喊回陶曉偉,廖佳艷找到阿蘭。陶家人把稻谷收攏成堆,覆蓋稻草,收拾工具,一路說說笑笑回家。
夏收連著夏種,農(nóng)村進(jìn)入雙搶最繁忙的時候。今年雙搶,蓮花村的人家最快活。不知不覺間,村前延伸到桂花山腳的一大片稻田插上了不少秧苗。蓮花村是山區(qū),保水的稻田基本集中在這里田野。村莊東側(cè)和村后還有一小片狹窄的稻田,水壩的溪水穿過水利,能夠灌溉到,也屬于保水稻田。
田野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的稻田插秧早,稻禾飆長快,綠油油的一片;有的稻田插秧遲,秧行歪扭,秧苗淡黃。各家稻田參差不齊,形狀各異,就像一幅藏著夢想的拼圖。蓮花村其他不保水的旱田和山腰的梯田全部種上甘蔗。如今,甘蔗已經(jīng)長得一人多高,綠油油的。風(fēng)一吹,翻起層層綠浪。除了村前這一道稻田豁口,蓮花村三面全被甘蔗林包圍,藏在甜蜜的世界里。
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鬼節(jié)以后,稻田的秧苗已經(jīng)茁壯成長,密密麻麻,封住了秧行。連續(xù)幾天陽光燦爛,秧苗開始進(jìn)行第二輪分蘗。
農(nóng)忙一過,張興動員全家人,把通往村口的道路拓寬,讓拖拉機直接開到家門口。張興把門前平整好,鋪上水泥,顯得平坦寬闊。張家老房子多,張興打通了前排的兩間舊房,在村里代銷起肥料來。
九娘看到兒子辦起化肥代銷店,想起了張旺的話,有了拖拉機,賺錢更快,終日笑瞇瞇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九娘心里快活,臉上就含笑;臉上帶笑,心就容易生善意。她見孩子們放學(xué)從門口經(jīng)過,總喜歡友好地逗笑一陣;看到人們收工穿過家門,也少不了友善的攀談幾句。大青笑她說:“媽,以前你就愛愁眉苦臉的,現(xiàn)在大家都說你變個人似的?!?p> “你就會笑話媽,以前愁沒有錢,心里沒底,整日發(fā)慌,怎么不愁眉苦臉?現(xiàn)在不一樣了,日子好了,自然快樂?!?p> 李廣興聽說張興新進(jìn)貨一批化肥,就讓兒子李構(gòu)去賒一包尿素,趁田水干涸正好給秧苗催催肥,好盡快分蘗。李構(gòu)不理睬,顧自個取一桿氣槍上山林打獵。李廣興見兒子不聽話,搖搖頭,抱怨兒子不孝,只好催老婆去代銷店賒尿素下田,他自己先到田里查看查看。他家的稻田在村前那片田野的中央。他在田邊等半天,才看到老婆挑著化肥姍姍而來。
“怎么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出了門,等太陽落山呀?”他沒好氣的嘮叨。
“就你行?那你干嘛不去賒肥料?人家先弄給付現(xiàn)錢的。我要賒賬,只能等到最后了?!崩掀艃深^受氣,也不服。
“李構(gòu)上山瘋玩去了。我早說,孩子不打不罵不行。你就是喜歡護著?,F(xiàn)在見了吧,養(yǎng)出一個懶人。都是你寵出來的。”
“什么都是你行,得了吧?自己一事無成,就會賴我。兒子女兒我都護,你看玉蓮不聽話嗎?周末回到家,樣樣搶著做。要我說,玉蓮隨我,聽話勤快。李構(gòu)像你,一身倔脾氣。”
兩個人各自取半袋肥料,一邊用手抓取化肥往秧田撒,一邊不停地相互拌嘴埋怨。一直忙到太陽就快落山,兩人才撒完肥料。
這天,陶軍紅家晚飯吃得早。他看大妞二妞收拾飯桌,還沒有上燈,就對陶曉偉說:“曉偉,三角田這兩天快干了,趁天還全黑,你就去給它趕點田水。”
“好的!”陶曉偉扛一把鐵鏟就出門。太陽已經(jīng)落山,西天一片灰藍(lán),遠(yuǎn)近散布一些云團,鑲著一道金邊,像是靜靜地守候著什么。天空深邃,顯得非常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