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等消息時,父親也在等。
他在家里一直很緊張,帶著眼鏡反復(fù)修改了幾遍演講報告,總覺得哪里不對。
他用九年時間,做好了這個準備,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想法都講出來。
他只覺得會議時間太短,他講不完,他說不利索。
父親緊張地穿上西裝,看著文姨給他打領(lǐng)帶,他緊張得手有些哆嗦。
“你咋了?”文姨看著父親別別扭扭的樣子,有些奇怪。
文姨的工作已經(jīng)入了正軌,現(xiàn)在正是忙得時候,連飯也來不及做。
父親倒是不覺得餓,他一心撲在研討會會議報告上,在書桌前一坐坐一天,晚上起來時腿都麻了,躺在床上才覺得累。
“你說領(lǐng)導(dǎo)會信任我嗎?”父親問文姨。
“哎呀,不都告訴你了嗎,會信,會信!”文姨無奈,幫父親整理好西裝,讓父親轉(zhuǎn)一圈,文姨點點頭,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國家終于給我機會了,我不能辜負領(lǐng)導(dǎo)的信任,我得對得起祖國和人民?!备赣H將這件事看得很重,將自己看得很矮。他是一個中國人,他得讓這片大地強大起來,國家需要他,他得在,國家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得準備著。
就這樣父親準備了九年,終于再次有機會報效祖國。
他很激動,也很害怕,他覺得自己這份報告不夠盡善盡美。
當父親站在影幕前詳細地講完他的報告后,會議室里雅雀無聲。
上百人盯著父親看,看得父親額頭出了汗。
忽然響起掌聲,驚得父親連連鞠躬,直到父親下臺后,掌聲還沒有停息。
父親回到家后匆忙地將床板掀開,招呼文姨,兩人一起刨出了當年的資料。
蠟封被一層層去掉,細密地小字密密麻麻排了一床板,父親看著這一床板的資料,抱著文姨哭了起來。
“老師要是還在,他會高興的,他會高興的?!备赣H想起章老,一時哭得停不下來。
父親將床板上的資料抄下來交上去后,補平了十幾年的數(shù)據(jù)斷層。
他和劉子銘用了半年時間,將這么多年記在腦中的東西整理了出來。
半年之后,父親頭發(fā)幾乎全白。
他戴上了老花鏡,一天十幾個小時伏案,累得背再也直不起來了。
父親將厚厚的兩摞手寫稿交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轉(zhuǎn)身走出來。他瘦高的身子矮了下來,腳步也有些緩慢,腿有些抬不起來,拖拉在地上,他老了。
父親看著空出來的書桌,不得不承認,他有些老了。
他捶著自己腰,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他眼睛花得厲害,暗一點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父親一次次向領(lǐng)導(dǎo)反映石長青的情況,終于給石長青平返。
石長青重新回研究院工作后,抽了個空閑到我家來看父親。
他提著兩瓶酒,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和父親兩人都喝不了酒了。
石長青笑著將酒放下,拉著父親說了一下午的話,他說自己圓滑了一輩子,倒讓一個直性子救了。
“你一輩子不會來事兒,不懂看人臉色,你說你就是命大,也走過來了?!?p> “熬過來了,以后就靠你了,我和子銘老了?!备赣H倚在椅子背上感慨。
他確實老了,臉上都有了老年斑。
石長青除了頭發(fā)有些白,精神是出奇的好,他接替了父親的工作,扛起了研究院大梁。石長青研究出不少成果,培育了很多人才,晚年時桃李諸多,一生為國,讓人敬佩。
我進電場以后,父親又將一些火力發(fā)電知識整理出來交給了我,還叮囑我說火力發(fā)電不是長遠之計,要考慮新的能源。
我看著一臉認真的父親,暗想“他還是不服老啊”。
文姨笑父親是操不完的心,父親笑著看看文姨,指著文姨手上報紙說:“你不也是?!?p> 當然這都是后來的事情了,現(xiàn)在我還在回鄉(xiāng)的路途上,還沒有聽見火車鳴叫。
一出站我就看見了站在最前面的文姨。
她穿了灰呢大衣,很是板正,正在往這邊張望。
腦中的背影和文姨的臉交合,我急忙奔文姨走過去,喊了一聲:“媽”。
“歸歸。”文姨抱住我,忍不住抬手擦鼻子。
“回家,咱們回家?!?p> “嗯?!蔽覔ё∥囊蹋朋@覺原來文姨這么瘦小,才剛過我肩膀。
“慶賀歸歸回來了。”徐阿姨說著舉起酒杯,臉上都是笑,從見到我開始就一直沒止住。
“長高了?!睍r叔叔放下酒杯,拍拍我肩膀。
徐阿姨端詳著我說:“瘦了,也黑了一點?!彼f著就流下了眼淚。
我起身過去抱住徐阿姨,徐阿姨拍著我手背說:“終于回來了,你可回來了,阿姨都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子了?!?p> 文姨看著徐阿姨和我,笑著感嘆:“這回成男子漢了?!?p> 父親一直沒說什么,不過他一直笑著,竟還和我碰了一杯,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徐阿姨家住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徐阿姨的腿不好得厲害,坐下去幾乎站不起來,常常要扶著桌子使很大的勁,撐許久才能站起來。她雙腿軟綿綿的,力氣好像傳不到腿上一樣。
“阿姨?!蔽野櫭家鲂彀⒁?,徐阿姨沖我擺擺手,笑著繼續(xù)使勁。她額頭上都是汗,壓低聲音囑咐我,讓我不要告訴時叔叔。
她無法站上講臺,不能講課做實驗,整天在家來來回回地走,她想重新站上講臺,這最終還是成了一個遺憾,直到徐阿姨離開人世,她還是沒能實現(xiàn)這個心愿。
她是躺在床上走的,嘴角含著笑。
時叔叔每天往返學(xué)校和家里照顧徐阿姨,中午也要回來做飯。
我住在時叔叔家這些日子,時叔叔輕松不少,至少我可以做飯收拾屋子,時叔叔晚上回來就和我殺一盤,往往是他落敗而歸。
時叔叔看著棋盤問:“就在電場干了?和你那個朋友?!?p> “嗯,暫時先干著?!蔽尹c點頭,我還不能離開BJ去上海核電站,心里壓著一件事情,總也得不到答案。
“也行,好好干?!?p> “嗯?!蔽尹c頭回應(yīng)時叔叔,才發(fā)現(xiàn)這一盤輸了。
時叔叔哈哈大笑,他很高興,看著棋盤遲遲不收棋,起身對徐阿姨說:“我贏了歸歸一盤?!?p> 徐阿姨笑笑:“你們爺兩兒這樣有什么意思,也不來錢。”
時叔叔搖搖頭說:“你不懂,來錢就沒意思了?!?p> 徐阿姨努努嘴,坐在床上接著織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