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歸站在壩上想找到古平他們幾個，看看他們在哪片田地干活。
地里人太多了，他一時看不全，羅歸不能站太長時間，要是被扣上一頂“不積極”的帽子，羅歸不知道后果是什么，總之他不能惹事。
羅歸站在壩上看，壩下田里的人也在看他，一個瘦弱的人憑空高大起來，讓人仰望。
羅歸本就是不矮的，這時就更顯出不同，疏離、格格不入。
羅歸終于看到了高高揮舞鋤頭的李沖，急忙跑下坡告訴羅石。
“他們都很好，看樣子沒事兒，是我們想多了?！?p> “他把我們那么多人安排在一起，擺明了是想整我們。”羅石不相信郝村長沒有壞心眼，更不相信平哥、醉不倒他們幾個沒事。
終于熬到太陽落山，天空鋪上油黃色，散著余香，這時候應(yīng)該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不那么熱也不那么涼，可以散散步，圍著柳樹一群人下下棋。
這是他們以前的生活，現(xiàn)在只剩下勞累和干渴。
羅石靠在羅歸背上，一下午耗盡了他的筋骨，讓他像條干癟的魚，前后打挺蹦跶不起來了，他只能靠著羅歸，借著羅歸的力往回走。
晚上的飯很干，羅石看著硬邦邦的餅子，覺得嗓子剌得慌，他咽了一口唾沫，還是咽不下去。他又不能起身去喝水，一旦他站起來了，回來就連湯也沒有了。
羅歸也吃不下，他拿著餅子看了半天，手里的餅子干得一點兒味道沒有，就像是干糠揉成的一樣，又硬又沉。不過大家都很清楚，這餅子是很管飽，很抗餓的。
羅歸看看坐在那一桌的古平和李沖，他們都皺著眉頭往下啃餅子，脖子一梗眼睛一瞪就咽下一口，不一會兒手里的餅子就下去半個了。
羅石喘了半天氣，放下餅子對羅歸說：“哥，我吃不下?！?p> “我也吃不下。”羅歸如實回答羅石，這回他沒有再讓羅石忍，因為他也咽不下去，只是肚子餓得癟癟的，長夜漫漫，肚里要是沒有東西，明天早上是爬不起來的。
“那怎么辦？”羅石問羅歸，他知道羅歸或許也沒有解決的辦法，但他只能問羅歸。
羅歸想了想說：“喝點水吧?！?p> 他們兩人就是靠著滿肚子的水撐了許多天，白天頭暈?zāi)垦?，肚子漲得很大，像膠皮球一樣，脖子細得支撐不住腦袋，隨時隨地都要倒下。晚上十六個人擠在一起，羅石累得進屋倒頭就睡，半個身子壓在別人身上，半個身子壓在羅歸身上。羅歸和李沖他們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大家都沒有力氣，所有的力氣都用在田野里，像一頭不知疲憊的牛。
鄉(xiāng)間田野，金色灑著大地，映著陽光，光瑩瑩的汗水不值錢地掉在地上，滲進純厚的黃土，帶著明年的希望。
上家村是附近幾個村子中最落后，最貧窮的村莊，村民勉強吃飽，沒有任何剩余，一旦遇到饑荒，就是一場大災(zāi)難。
李沖聽當(dāng)?shù)厝苏f這里幾年前一次饑荒，一家一家地餓死，無聲無息地恐懼爬上了每一個知青的心頭，羅石緊靠著羅歸聽李沖講上家村的事，仿佛饑餓和死亡就在眼前，他咽咽唾沫，想想自己也好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了，不知道會不會餓死。
羅石額頭冒汗，眼前也暈暈乎乎地有些花，忽然問出一句沒頭沒腦地話“我會不會餓死？”
羅歸笑笑說：“不會?！绷_歸心里也沒底，這無盡地秋收就像一只巨大的爪子，不知道會留下多深的痕跡。
看著一剁剁谷子堆在打谷場上，看著高粱玉米大車大車地被推進倉庫，我的心也一點一點被填滿，變得安心，這里農(nóng)活就要忙完了，我終于得以喘息，可以和大家一起回張老伯那里了。
晚上我們十六個人躺在地上，互相有一句每一句地聊著，李沖白天跟老鄉(xiāng)們對歌，頭一挨地就睡著了。
羅石睜著大眼睛看窯洞頂，他這陣子瘦脫相了，兩只眼睛深深地陷進臉上，手上一層厚繭，骨節(jié)都變得粗大。
我和他也差不多，肩膀疼得胳膊伸不直，只能彎著才能入睡。
除了白天過度興奮地李沖，大家都亢奮地睡不著，豐收地喜悅或許也感染了我們，不過更多地是可以離開了。
羅石突然問我“哥，你想家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想或是不想”，我竟然回憶不起來家鄉(xiāng)的秋天是什么樣的，只是那里很自然，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酷熱和清涼，冷漠和溫暖，那里的一切都晃在心頭，又飄得很遠，一絲也抓不住。我竟說不出一樣特別的東西，也想不到我留戀什么，但我想的，不僅僅是人，更多的是說不出的東西。
“想?！蔽胰鐚嵒卮鹆_石，我覺得他既然這么問了，就說明他也想家了。
果然羅石聽完我的回答，動動腦袋說：“我也想，我舅舅舅媽，還有弟弟妹妹。”
羅石從沒提過他的家人和家庭情況，我沒想到他還有弟弟妹妹，而且最讓我感到奇怪的事，只要一提起家，他就說“舅舅舅媽”，似乎沒提過“父親”這個字眼，就像我沒說過“母親”這個稱呼一樣。
“你還有弟弟妹妹？”我隨口接著他的話往下問，其實現(xiàn)在的我對什么都不敢興趣，勞動和血汗，還有心底不敢想的一些事情。
“嗯，我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我是最大的，舅舅舅媽很疼我，想法托關(guān)系將我送了出來?！?p> 羅石語調(diào)又變得清淡，帶著憂郁，就像他畫畫時一樣，不是他平時一團火的樣子，沒了急躁和沖勁。
“你舅舅舅媽？”我慢慢問出了我的疑問，這個比我小的男孩，或許愿意跟我聊一聊他遠方的家，以解思鄉(xiāng)之苦。
羅石和我性格上有些相似，我們都愿意將自己的事情壓在心底，壓成渣子變成自己也不敢觸碰的東西，不同的是羅石始終在等一個契機，他相信有一天他還可以振翅高飛，而我早已失了重新再跑的勇氣。
“我是舅舅舅媽養(yǎng)大的，我沒有父母?！?p> 羅石說得很平淡，聽不出絲毫波瀾，看來他并不傷心，已經(jīng)將這件事當(dāng)成一件平常事了。
沒有父母？這句話卻在羅歸的心頭炸開，讓他一時不能平靜，盡管他面上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話音卻帶了急切，他想到了頭腦中的一些虛影，不自主地想要跟一個童年境遇和自己童年境遇相似的人聊一聊。
羅石倒沒什么感覺，他接著說了自己的身世，羅歸仔細聽著，腦海中也慢慢回憶出兒時畫面。
“我沒有父母，我只知道我爸爸姓羅。我問過我舅舅關(guān)于我父親的事，但他沒有告訴我，或許他是真的不知道吧。他認為我父親不負責(zé)任，讓我母親還帶著肚子就離婚回了娘家。我不知道我父親是什么人，我沒見過他。我母親是一個自由的人，她很喜歡畫畫，我記事以來她就到處走，沒在家待過幾天，我對母親的記憶也很淡了。她畫得人物很傳神，只是少了些東西?！?p> “什么東西？”
“我也說不上來?？傊嬅娌煌暾?。對我最好的人就是我舅媽，她教我寫字，讀書，畫畫，她還教我調(diào)色，搭配衣服帽子，她主張?zhí)煨缘淖匀?，所以從沒有給我講過什么道理，她覺得只要不違背法律，一切都是自由。她很隨和，我心里把她當(dāng)作母親。她很美，但和張迎軍是不一樣的美，張迎軍太有沖擊了了，就像最鮮亮的紅色，而我舅媽應(yīng)該是暖橘色?！?p> “張迎軍？”怎么突然提到張迎軍？我有些跟不上羅歸的思路，我還沉浸在他的家庭情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