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正蹲在地上寫檢討,王大利帶著人過來了。他們不由分說地把父親拉了出來。父親沒有反抗,這幾天他都是這樣被人拉來拉去,推來推去的。父親冷眼看著王大利,父親也會對人擺起了冷臉。這讓王大利不痛快,他想看到的是父親屈服的模樣,可惜地是他從沒有看見過,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以后。父親對王大利只有冷臉,只有憤怒,最后忙到顧不上的時候,父親腦子里想著物理推導(dǎo),都看不到站在自己面前訓(xùn)話的王大利?!罢f!說!說!”
父親的頭被摁在牛棚木欄上,硬硬的木刺扎進父親臉上。父親側(cè)著臉看王大利,一句話也不說。
“反動派沒有硬骨頭。”人們下了論斷。他們繼續(xù)審問父親。
父親就這樣被反反復(fù)復(fù)地審問,提醒,逼供。當(dāng)我后來看到父親身上的傷痕時,我只能轉(zhuǎn)過身去。
不知父親是怎么熬過來的,總之他沒有松口,或許也真是沒有什么可說的。他心底的悲涼遠超于身體的疼痛,至于精神上的侮辱,在疼面前這些都想不起來了。
他們問父親那些信都寫了什么,遞給了誰,泄露了多少機密。
父親想起給我寫的那些信,忍不住笑起來,他咧著嘴,口水順著嘴角滴下。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到顧歸,想到大漠,想到自己的妻子,兒子,最后忍住一切情緒解釋:“我沒有對不起國家,那是給我兒子的信。”
“你消失那幾年去哪了?”王大利問。
父親抬起頭看看王大利選擇了沉默,他撒不了慌,對任何人都是這樣。父親只能沉默,一旦他說話就會被人看出破綻。父親知道自己不善于偽裝,就像歸國的碼頭,他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王大利看著父親倔強的眼神,擺擺手轉(zhuǎn)過身去。出乎王大利意料的是,身后并沒有呻吟聲,沒有叫喊聲。
父親咬住了嘴唇里面的嫩肉,一聲沒吭。父親咬出一股血腥味兒,他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么,但他必須挺著,他想老師還在醫(yī)院,自己不能挺不住。
窗外已經(jīng)很黑了,我走到窗邊看看想拉上窗簾,文姨擺手制止我。自從文姨早出晚歸開始,她就習(xí)慣客廳不拉窗簾,這樣她一起來就能看見外面是什么天氣。
今天晚上是因為她心慌,父親還沒有回來,文姨站在客廳里,時不時看看窗外。床上黑成一塊布,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家的門砰砰地響起來,我看看文姨,擋在她前面。
“歸歸,去開門?!蔽囊淘谖疑砗髮ξ艺f,她臉上反而失了剛才的慌色。
我剛一打開門就被推到一邊,門被粗暴地踹開,我被推倒在地。
一群紅小將沖進我家,嘴里高喊著口號,只是他們都愣子客廳里,他們或許驚訝于我家為何如此地簡潔、空蕩?一把多余椅子也沒有,客廳的水泥地還泛著水光,是文姨剛剛拖的,還沒晾干。他們的眼神在客廳里來回搜尋,實在看不出哪里能藏東西。
一個小男孩掀開了我臥室門框上的簾子。他驚訝地看著我的房門,這是一個大洞,兩邊還露著磚。這是從中間砌墻時李叔叔給我鑿的,反正能進能出,后來也就沒再管。隨著我長高,頭漸漸夠到洞頂,上面的沙子被我蹭下來不少。
小男孩掀起簾子往上看看,失了再看下去的斗志。
他們或許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家,他們甚至懷疑自己不是第一波人,好東西是不是被人搜走了。
證據(jù)呢?這時他們才想起來,終于在我床底下翻到一個小箱子,里面裝了滿滿一箱子的書。
我眼看著這箱子書被他們收走,身子往前擰了擰。我被人反摁著雙手,即便沒人摁著,我也不能沖過去。我只能看著家里的所有書都被沒收,還有文姨許多文稿。
終于在箱子最底下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十一封信,這是父親給我寫的。我看著他拿出那些信,身子忍不住往前掙。身后控制我的人此時的注意力也全在這一疊信上,沒有呵斥我。
“歸歸?!蔽囊袒仡^叫我,眼神里竟是那樣平靜。
她看著這一群抄我家的紅小將,眼里竟是這樣的神色。文姨不用人抓,自己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里,一直立在原地,一步也不曾動。無論他們動什么翻哪里,拿起什么,扔掉什么。文姨都不說話,也不著急。她也沒像我一樣扭頭看書桌。
行李箱被人打開,衣服倒了一地,行李箱被隨意扔在衣服堆上,文姨也沒有回頭。
我以為文姨心里擔(dān)心著父親,所以才會這樣。但從文姨剛剛轉(zhuǎn)過來眼神看,好像不是。我心里不知道文姨怎么想的。
其實她在可惜,在心里吶喊。在她眼中家里值錢的東西只有那幾本書,卻被人當(dāng)做廢紙撕碎,那張腐舊的方桌反而當(dāng)了寶貝。文姨痛心,文姨無奈。她看著那些人小心地抬走了方桌,心地只能是深深地嘆息,久久地悲哀。她不知怎么對這群孩子開口,她只能靜靜地立著,只有一個人也好,只要能有一個抄家小將拿走這些書就好。文姨想完這些又覺得自己可笑,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這些。文姨看著別人踐踏自己自尊,但這不是讓她最痛的,施與別人嗟來之食者,自己難道不同樣面目可憎?可是文姨能說什么?
人在洪流中只能被沖遠沖垮,自己在沖擊中始終不曾變成洪流已是最好的下場,怎么還能渴求別人如此?所以文姨只是看著,靜靜地看著。她無數(shù)次這樣想,當(dāng)她每天站到報社門前,站在滿是白雪的大街上,她就像若是所有人都能立住,是不是就沒有這場洪流?文姨想到這里就停住,她沒有答案,現(xiàn)實早已回答了她。
我和文姨被人看在家里,沒說什么時候能出去。
文姨對我說:“沒事,睡一覺。”
她讓我回房睡,她自己也回了房。
我坐在床上坐了一夜,不知道文姨怎么樣了。
文姨回房后躺在床上,沒有蓋被子,也沒脫衣服。她眼里淌著淚,輕輕地流下來,流了一夜還是流了多久?文姨自己也不知道,她心里想著父親,覺民現(xiàn)在怎么樣了?文姨直挺挺地躺著,什么也想不出來,什么也想不到。她心里只念著這一句話“覺民怎么樣了”。她從沒有這么一刻有過這么強烈的想見我父親的感覺,她只想見到他,只要他在自己眼前,只要他還在自己眼前。
文姨不敢想那個可能,她緊緊閉上眼睛,心揉著一把淚,逼著自己不能讓它再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