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客廳里復習功課,徐阿姨坐在我身邊織毛衣。又要到冬天了,徐阿姨只清閑半年,從現(xiàn)在就開始織毛衣,一直織到冬天,才能勉強織完所有人的毛衣。先是給爺爺織,然后就是我,最后才是她自己。而且徐阿姨的毛衣是舊毛線,將前年或者大前年的毛衣拆了再織成一件新的。
“歸歸,你......喜歡文姨嗎?”徐阿姨仍在織著毛衣,只是我能感覺到她放慢了織毛衣的速度。
我停下筆,看著徐阿姨。我覺得徐阿姨的余光也在看我。我不能讓她看出我也在看她,于是又即刻低下頭去,拿起了筆。
“阿姨?!蔽抑佬彀⒁痰囊馑?,但我說不出來,或者這不是我這個年紀該說的話。
“嗯?歸歸?!卑⒁痰脑捠瞧匠UZ氣,但這無疑讓我把許多事都從心里翻了上來。我不得不思考這些問題。這些一直壓在我心中,一直回避的事。文姨很好,可是,總差了那么一步。我心里的位置確實被文姨填上了,可是我叫不出來。即便是我親生母親現(xiàn)在回來了,站在我面前,我也叫不出媽媽。
我的生活中,早就沒了這個詞,這個稱呼,這個人。
“我,文姨。阿姨,我知道您的意思。只是我......文姨不在乎的?!蔽覍⑽囊贪崃顺鰜?,文姨再一次當了我擋箭牌。
“歸歸?!毙彀⒁掏O驴椕隆K牭街@句話,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我對她的稱呼,又變成了“您”。
徐憶南在心里嘆道:“這孩子就是這樣,一遇到事就又把自己關(guān)起來,誰也靠近不了。”
我心思再也挪不回作業(yè)上,拿著筆看著本子半天,沒算出一道題。
徐阿姨又端起手肘織起毛衣來。我心里卻全都被文姨和父親占著。這么些年就這樣過來了。我吃著文姨做的飯,穿著文姨洗的衣服,卻沒有叫她一聲。我張不開口,我思緒亂亂的,想了很多事。但它們都纏在一起,讓我理不出頭緒。阿姨,叔叔,爺爺,文姨,父親。這些人都是圍著我的,又都離我很遠。
就這這天我問了徐阿姨關(guān)于母親的事,心里那個灰色背影漸漸淡了,雖還是定在那里,卻不會讓我眼前都是灰色了。
徐阿姨沒具體說我父母的事,只是有些感慨,再一次停止了織毛衣。她看著沙發(fā)前面,眼里是我看不明白的神色。
“歸歸?!睍r叔叔回來了,打斷了我和徐阿姨的談話。
飯后時叔叔又開始問我功課,直到文姨來接我。
徐阿姨再一次緊張地問文姨,你中午又回來那么晚?
文姨笑笑說沒事兒,家里有飯。
我也急忙點點頭說我不餓。
夜風刮得很響,卻不是很冷。文姨幾次伸手拉我衣領(lǐng),讓我把脖子縮進去,別凍感冒。文姨說最近感冒很厲害,要考試了,不能感冒。我點點頭,看著文姨佝僂著的身子,她穿得很薄,還是那個格子外衣。這才不到秋天,文姨就早早地穿上了那件棗紅色毛衣。
“文姨,你冷嗎?”文姨被吹得頭發(fā)都飄起來,嘴唇有些發(fā)紫。
“不冷。走快了就不冷了?!蔽囊淘陲L中沖我喊,風吹散了她的聲音。
“文姨。”我想將衣服脫下來給文姨,但我夠不到她。我抓著衣角,看著街道前面,空空的。父親怎么不來呢?
“歸歸?!蔽囊汤?,她冰冰涼涼的手指拉上我的手,快步往前走。前面都是黑的,當我們走進時又都亮了。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竟沒有一個地方是黑得看不清路的。
“文姨......”我看著文姨俯下來的身子,她靠近我時頭發(fā)上都散著一股冷氣,同時飄過來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文姨頭發(fā)上的香氣。
“嗯......李薇有消息嗎?”我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來。我低下頭去,不敢看文姨閃閃的眼睛。
文姨拉著我走了一會兒,又伸手拉拉我掉下去的衣領(lǐng)。
“沒有。歸歸,她,對不起。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蔽囊唐鋵嵪脒^要給李薇錢,或者從自己工資里拿出些錢給她,就說這是稿費。可李薇一篇稿子都沒有投,一點消息也沒有,文姨也沒有辦法。
我點點頭,明白文姨的意思。我家的米缸也不是日日都滿的,我家的咸菜也要文姨精打細算著才能夠吃。前面沒有光,但走著走著就有了,只是漫長,但要走下去,一直走。就像文姨和我一樣。我不知道這時的文姨是否滿腹心事,但我卻是慢慢的思緒,壓得頭都沉沉的。李薇,我想到那些中午,她倚在橋欄桿上,我就看著過往的路人?,F(xiàn)在我已怕經(jīng)過那座橋了。
陳蔚然辭職了,一組組長的秘書,也就是那天報告會上反駁父親的年輕人,今天辭職了。父親看著章副院長桌子上的辭職信,想起陳蔚然那天的激烈言辭,明明是一個心有抱負,有眼界有見解的人,怎么會辭職呢?
“她不是辭職?!闭略洪L對父親解釋說,“小陳是那天親自跟首長說的,主動要求調(diào)走了,在這就算是辭職了吧。她還交上來一封辭職信,其實不用交的,你們年輕人啊,也不知道咋想的,非得說是辭職,而不是調(diào)走,這又什么區(qū)別,總之都是去搞火力發(fā)電了?!?p> 父親想想陳蔚然那天說的話,原來去搞火力發(fā)電了這樣也好,人盡其用。父親放下這封辭職信,坐回自己的辦公桌,接著進行手頭的研究。先要把這個研究完,才能專心寫核電站計劃。父親這些天為了盡快結(jié)束手頭工作,已經(jīng)熬得雙目布滿血絲。父親佝僂著腰,手撐著桌子上咳,“扣扣”幾聲咳嗦,父親攤開手一看,竟然咳出了血絲。是嗓子太干了,父親想著猛灌下幾口水,嗓子干疼。
“覺民?!蔽囊逃纸o父親倒了一杯溫水,看著父親喝下。父親喝到一半時就推推手喝不下去了。嗓子太疼,咽不下東西,也喝不了水。文姨急得這幾天走了好幾個診所,最后狠狠心去醫(yī)院給父親開了點藥。父親這些天喝了不少藥,只要文姨遞給他,他就一仰頭灌下,可是絲毫不見好。文姨看著咳個不停地父親,連桌子也擦不下去了。
近幾日父親更是整夜整夜地咳嗦,即便他捂著嘴,咳得很小聲,可還是能吵醒我。不知道文姨有沒有被父親吵醒。
“覺民,我們明天去醫(yī)院吧。”文姨站在方桌邊,看著捂著嘴壓制咳嗦的父親。
“嗯。再等幾天?!备赣H沒有時間,他抽不出時間去看病。尤其是現(xiàn)在是最后的驗算,不能出一點差錯,父親更不放心交給別人代算。再說別人也都有工作,說不上那個輕,那個重。都是為國家做研究,每個人的力量都是不可或缺的。
文姨似乎輕輕嘆了口氣,接著擦桌子。我掀起門簾看,文姨一直在擦桌子,桌子上的水流出四個小小的坑洼。文姨還是不進屋睡覺。
夜里我又聽見了父親咳嗦,我翻翻身,有些睡不著。
“覺民?!?p> “嗯?”
“明天去醫(yī)院吧。”文姨側(cè)枕著枕頭,看著父親蜷縮的后背。文姨手放在枕頭上,話說得很輕。
“沒事兒?!备赣H回絕,這只是一點小病,沒必要去醫(yī)院。父親認為吃點藥就行了。他沒有對文姨說,他從喉嚨到食道,整個都火燒一樣地疼,這幾天呼吸時也疼,鼻子里往外“冒火”,熱熱的氣流燒得整個鼻子都疼,父親甚至不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