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等了幾天，都沒有等到李薇的稿子。怎么回事？文姨下班時特意問齊大爺“沒人來送稿子嗎？”文姨想“我在紙上詳細地寫了投稿地址啊，找不著嗎？還是將稿子放在門口了?！饼R大爺搖頭說沒有，沒看見人啊。文姨疑惑地立住腳，怎么會沒有呢？
文姨穿著一雙黑布鞋，她一個月也就穿幾次這雙布鞋，皮鞋走不快，還磨腳。布鞋可以跑起來，買米時就可以擠進去，也不怕別人踩。文姨小步跑到代銷店，早就擠了一層人了。文姨踮腳往前望望，沒有看到人。文姨數(shù)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她心里著急，就怕沒米了。
文姨也出現(xiàn)在這樣隊伍里，和徐阿姨一樣，踮腳皺眉，心也隨著里面出來一個人而松松緊緊，就怕突然里面的人說一聲“沒有了”。這已不像前幾年那么緊張了?？晌囊毯托彀⒁潭紱]有時間，也就只有這幾天晚上可以來買米，別的時間抽不出來。她們習(xí)慣了這樣忙碌，也不覺得有什么。
文姨做著兩份工作，又不想讓別人說出什么來，她只能更加仔細地審稿，有時沒好稿子就自己動筆。常常加班加點，一個人默默地走出辦公室，再默默地進來。文姨喜歡現(xiàn)在這樣，沒人打擾她，她也不打擾別人。同事們習(xí)慣了對報刊上的文章指點評析，往往是從風(fēng)格用詞到思想內(nèi)涵，評到最后沒有一篇好文章。大家都是內(nèi)行，對哪一篇文章都能說出看法，往往說著說著，就說到其他事情上來。文姨兩個版面，自然是受著雙份評價。開會時大家各抒己見，文姨只是笑笑，低頭思考著什么。等到主編說散會，文姨便跟著前一個人腳步往外走。
“小時?！崩钪骶幗凶∥囊?。文姨停住腳步，望著李主編。
她清秀眉眼只要那么一望，就讓站在李主編身后的胡柏心里一顫。胡柏看著這樣一張眉目清秀的臉想，“比別人特殊到哪里去了？怎么會讓自己那么著迷？”胡柏看著時文影，終是意難平。他重重舒一口氣，避開時文影眼光出了會議室。
“主編。”文姨問李主編有什么事嗎。
主編搖搖頭說：“最近形勢，有些不對。我們文學(xué)工作者還是要謹慎一些?！蔽囊炭粗钪骶?，中央都說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現(xiàn)在不正是文藝工作者的春天嗎？李主編頂著蒼白頭發(fā)，幽幽嘆了口氣。他心里壓著一塊沉重石頭，覺得喘不過氣來。
文姨勸李主編說現(xiàn)在正是好時候，不會出事的。李主編點點頭說但愿吧。他心里想著的是最近很多人走了，紛紛出國。他有一個表弟，也趕著出國了。生意人的神經(jīng)是最敏感的，他們的說法，總有幾分可信。為什么都突然離開了，還是這么匆匆忙忙？國家真的不會發(fā)生什么大事嗎？文姨理解李主編，笑著勸他不要擔(dān)心。文姨知道李主編這一輩人經(jīng)歷太多，就像自己父親。家國罹難，河山浩劫，可是新中國已經(jīng)來了，還會有什么事呢？
文姨并未將李主編的話放在心上，文姨覺得人老了，或許就會有一些擔(dān)憂吧。文姨拿著這個月工資，臉上露出欣然笑意。她想了很久了，都沒能買下那個臺燈。覺民沒有臺燈，眼睛度數(shù)越來越高。文姨想“還要給父親也買一個新眼鏡，那副眼鏡又不夠用了，總是說看不著看不著。歸歸也是，什么也沒給他買過?！蔽囊滔胫@些，算算口袋里的工資，買完這些，應(yīng)該還能維持這個月的生活。
文姨路過報攤時給自己買了一份報紙。許久沒買了，文姨付錢時格外慷慨。她懷揣著報紙走在回家路上，微微仰起脖子感受著迎面吹過來的風(fēng)。
徐憶南挎著時文語往家走。兩人都感慨好久沒這么走過了。是啊，太忙。時叔叔一直忙著算他的數(shù)學(xué)，徐阿姨要做實驗。匆匆忙忙地竟過了這么多年。徐阿姨抬頭看看天空，再看看時叔叔兩鬢銀色，伸手摸摸時叔叔幾根白頭發(fā)說：“你都有白頭發(fā)了，四十多歲啊?！?p> “早就有了，年輕時候就有。覺民不也是嘛，比我還多呢。那天一起吃飯我看覺民，覺得他最近很高興，也不知又有什么開心事?！睍r叔叔拍拍徐阿姨手。
“文影早就搬過去了。他們倆這樣......真是......”徐阿姨又泛起愁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家不像家，大人不是大人，孩子不是孩子。徐阿姨想到這問時叔叔：“你說歸歸能接受文影嗎？”
時叔叔想想說：“就怕歸歸不接受覺民?！睍r叔叔跟徐阿姨分析，“孩子大了，早就不一樣了，這么多年，陌生是真的，沒有隔閡是不可能的?？蓧木蛪脑跉w歸不說。”
徐阿姨點點頭：“是啊，歸歸不說。他，你說這孩子怎么從小心就那么冷呢？”
“其實跟文影也好。歸歸也就跟文影親一些?！睍r叔叔說。
“難道跟咱們不親？”徐阿姨反問時叔叔，想到我的樣子，徐阿姨的心就不能平靜。這孩子，總歸是可憐。
“不是，那不一樣?！睍r叔叔笑著解釋，仔細地扶著徐阿姨，走過一塊坑坑洼洼的街道。
“又不一樣，又哪里不一樣？每次都不一樣。你就這一句話。”徐阿姨甩開時叔叔胳膊。
“哎，哎，哎，看摔著?！睍r叔叔緊緊抓著徐阿姨手臂，不讓她往前走。
“到底什么不一樣？”徐阿姨停住，仰頭看著時叔叔。
時叔叔低下頭看著徐阿姨眼神，突然笑了說道：“夫人啊。我的夫人啊?！?p> “你！今天別吃飯了?！毙彀⒁搪N起嘴，憋著笑不說話。
“餓壞了我，你不擔(dān)心？你不心疼？”時叔叔笑著問，眼神看著徐阿姨翹起的嘴角。
“不心疼。不擔(dān)心?！毙彀⒁陶f完看著時叔叔伸出的胳膊，伸手跨上，兩人又繼續(xù)往前走了。
“憶南啊，最近我們單位總是查特務(wù)，也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睍r叔叔心里有些不安，國家大事總是排在所有事之前的。他每天看報，關(guān)注國家大事。家事國事天下事，怎能不事事關(guān)心？
徐阿姨點頭說：“我們大學(xué)也是，只是大家都是老師，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前兩天把小岳叫走了，說是問話，現(xiàn)在還沒讓回來工作呢。我也有點擔(dān)心?！?p> 徐阿姨皺起眉頭，身子依在時叔叔身上，兩人腳步都慢了下來。時叔叔輕輕拍拍徐阿姨手背，安撫她說：“沒事兒，國家現(xiàn)在這么發(fā)展，或許是我們擔(dān)心太多了?！?p> “可是報紙上那些發(fā)言......我怕?！毙彀⒁逃滞鶗r叔叔身上靠了靠，這股溫暖雖然進不到人心里，可只要一挨到就讓徐阿姨覺得踏實。徐阿姨在心里說：“這么多年，只要文語在我身邊，我都不怕，什么都不怕，從英國到法國，從法國到美國，什么都不怕。”
“走吧，回家?！睍r叔叔對徐阿姨說。
“嗯，回家?！毙彀⒁厅c點頭。
兩人身影在夕陽下漸變成一條長影。叔叔阿姨一起邁著不緊不慢地步子，走了好遠好遠，直至消失在夕陽中。就像一棵樹上的樹枝，你拖著我，我倚著你，共同黃葉落地，慢慢老去。